晚春四月,越往南走,越是草长莺飞,芳华满目。
过了淮水之后,战火的硝烟渐尽,在沿途的州县集镇之中,几乎已经感受不到战争的气息。
尽管,此时宋廷宗室数千人还行进在北去的路上,而耻辱才刚刚开始。
二圣北狩,带走了这个王朝自以为是的繁盛和骄傲,却带不走普通百姓为生计奔波的忙碌。
尤其是在金人铁蹄尚未踏足之地,偏安是一种普遍的心态--在未曾见亲眼过金人的凶残之前,很少人会意识到他们的贪婪。
在贩夫走卒的眼中,传闻中披发獠牙的金兵,远不如那些衙役和乡军凶残。而士子们心中偶尔涌起的忧患,也很快在笙歌泛夜的暖风中消散了。
扬州,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和杭州相比,扬州的繁华有过之而无不及。早在盛唐时期,扬州就博得了“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盛名。
此时,夕阳西下,运河两岸已是灯火渐起。在桨声灯影里,一时间,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客纷纷。
扬州,距离杭州还有六百余里,但柳如烟已经分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那穿城而过的河流,两岸的垂柳,岸上错落的勾栏瓦舍,都和杭州是如此相似。
自小生在北方的乔三水却有些看花了眼,和烈马秋风的塞北相比,这杏花烟雨的江南是另一番风情,也是另一种味道。
就比如眼前的这桌菜,不少是他见所未见,甚至闻所未间的。
“娘子今日所点之菜怕是有些讲究吧?”亥言端详着这一座菜肴道。
柳如烟微微一笑,“乔大哥初到江南,奴家就抖胆作东,选些江南之地独有的美食给乔大哥品尝而己,算不上什么讲究?”
“那乔大哥快动筷吧,吃了这桌美味珍馔,你也算是和当世,哦,应该是前世大文豪神交过了。”亥言道。
“这是何意?在下才疏学浅,还望小师父赐教。”乔三水也听出了亥言话里有话。
“乔大哥你可别小看了这座菜,它不仅费银子,还费脑子。绝非寻常人能点出来。”亥言道,“足见柳娘子待客之道颇为用心。”
柳如烟依旧笑而不语,倒是武松有些急了。
“小和尚,有什么话就快说,别故弄玄虚,耽误了我和乔兄弟喝酒。”武松道。
“咳咳。”亥言整整了衣襟,然后随手拿起一根筷子,再把跟前的一只酒盏倒扣在桌,“既然如此,那小僧就给列位看官说上一说。”
说着,亥言用竹筷敲了一下酒盏,开始了他的表演。
“话说这桌菜可不简单,它看上去是桌菜,却又不仅仅是一桌菜。若想知道此菜之妙,还得从一个人说起。”
看着亥言摇头晃脑,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武松恨不得用筷子敲在他光头之上。
“快些入正题,如此绕来绕去,酒都凉了。”武松道。
“话说大约是元祐年间,朝廷诏令苏东坡知扬州,这也是东坡先生一年之内调任的第三个地方。彼时,乌台诗案虽已过去了十余年,但东坡先生的仕途之路依然暗礁密布,在官场之上如履薄冰。故尔一到扬州,先生就写下了两年阅三州,我老不自惜,团团如磨牛,步步踏陈迹。的诗句。”
“何为乌台诗案?”翠荷突然问了一句。
“小丫头,哪有打断说书人的道理。”亥言瞪了翠荷一眼,“这乌台诗案容我以后再慢慢说与你听。”
“我等书归正传。”亥言又敲了一下酒盏,接着道,“话说东坡先生在扬州任上虽只有半年,但他心系民生,勤政恤民,不仅冒着得罪权臣蔡京的危险,毅然废止了劳民伤财的万花会,还为民两次上书,历述扬州农户之苦,让朝廷宽免了一年赋税,民生得以喘息。而且,东坡先生还考察漕运,恢复旧法,允许空船携货,让船工可以安居乐业。扬州百姓无不感恩。”
“我说小和尚,你说了半天,和这菜究竟有何关系?”武松终于又忍不住了。
“诶,这位看官问的是。”亥言丝毫不恼,反而又用筷子敲了一下酒盏,“话说,世人皆知东坡先生才冠九州,诗文天下无双。却不知他于美食上亦堪称大家,到了扬州这个物华天宝之地,岂能辜负了这淮扬美食。在遍尝扬州美味之后,东坡先生也写下了一首《扬州以土物寄少游》,诗中道:鲜鲫经年秘醽醁,团脐紫蟹脂填腹。后春莼茁活如酥,先社姜芽肥胜肉。鸟子累累何足道,点缀盘食亦时欲。”
言至此,亥言停了下来,望着乔三水道:“这位看官,你可知这诗中所指之物现在何处?”
“小师父如此一说,那想必是在这桌上了。”乔三水回道。
“正是。”亥言说的兴起,索性站起身来,指着桌上的菜如数家珍。
“这鲜鲫经年秘醽醁说的就是这碟鱼鲊,团脐紫蟹脂填腹说的则是这碟醉蟹,后春莼茁活如酥说的是这碟腌莼菜,而先社姜芽肥胜肉就是这碟腌姜芽了。”
“哦,我知道了,鸟子累累何足道应该就是这碟咸鸭蛋。”翠荷在一旁抢过了话头。
“嗯。这小丫头,汝子可教也。”亥言咧嘴一笑,“这几样皆是扬州本地有名的土物,不仅美味,而且若封于罐中可一月不坏。所以,东坡先生才可将其寄给好友秦少游分享。”
“如何,娘子?小僧说的可对?”介绍完菜品,亥言颇有些得意朝柳如烟问道。
柳如烟嫣然一笑,点了点头,“一个出家人,居然对美食有如此研究,也真是难为小师父了。”柳如烟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接着把这书说下去吧。”
说着,柳如烟玉指一伸,指向了桌上一只汤碗,“请问小师父,这道菜又是何来历?”
“哇。这道菜的来头可就更大了。”亥言一看,这不是传说中的河豚吗?
“所谓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萎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首东坡先生的传世之作说的就是这河鱼之首的河豚。”亥言边说,边住口涎直流,“以前只是听说,今日终于有口福了,这也是托乔大哥之福。”
说着,亥言忍不住就要动筷子。
可刚一伸手,就被柳如烟拉住,“先别急。你的书还没说完,怎可动筷子!”
“来,说书先生,把这道主菜说完,就可以吃了。”柳如烟又指向了一盆羊肉。
“这不就是水盆羊肉吗?这个乔大哥应该识得。”亥言道。
“嗯,这的确与关中的水盆羊肉颇为相似。”乔三水道,“关中人还常以胡饼配之,甚是美味。”
“非也,非也。”柳如烟微微一笑,“奴家在扬州宴请乔大哥,又怎会用关中名肴呢。如何,小和尚,你也有不知之事了?”
亥言撇了撇嘴,“娘子这那是请客,分明就是难为我等客人嘛。师兄,你还不快管管。”
“你这小和尚,方才还说奴家有心,如今却为何说翻脸就翻脸。”柳如烟故意嗔道。
“好了,好了,烟儿,你就别和他计较了。”武松此时连忙出来圆场,“你就快些道出这其中明堂,我等也好开吃了。”
“罢了,就听哥哥之言。”柳如烟立时嘴角一弯,“这道菜名曰大官羊,乃是扬州名菜,而豫章先生也曾在诗中感叹春风饱识大官羊,不惯腐儒汤饼肠,说的正是此物。”
“娘子说的可是苏黄米蔡之一的山谷老人黄庭坚?”亥言问道。
“正是。”柳如烟道。
“那为何叫大官羊?”
“想来应是本朝羊肉珍贵,多为宫中所用,所以才取官家中的一个官字,故称大官羊。”柳如烟道,“不过,此也为坊间之言,未必可信。”
“可信,当然可信。”亥言道,“可见这羊肉乃是稀罕之物。来来,各位,既然那官家已经北狩,以后自然是更不缺羊肉吃了,这中原的大官羊就由我等代劳了。”
“哈哈哈,小师父此言甚妙。”乔三水也不禁赞道,“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是哪来的黄口小儿,敢在此嘲讽当今圣上,还有没有王法!”突然,旁边酒桌站起来一位头戴纶巾,身着对襟长衫的年轻人。
只见此人一脸怒气地走了过来,朝着亥言道:“看你像是个出家人,为何如此口无遮拦,岂不知妄言圣上,是大不敬之罪。”
肉还没吃上,却先吃了顿教训,亥言心里顿觉不爽,也不甘示弱。“看你也像个读书人,为何也信口雌黄,还出口伤人,真是有辱斯文。”
“我如何信口雌黄了?”年轻人双目一立。
“那我来问你,我何时嘲讽圣上了?”
“你方才明明说什么官家自然不缺羊肉吃了,难道还能抵赖?”
“哦......原来你说的是这个。”亥言小脸一仰,“那且再问你,一个献了降表,奉金贼为主之人,还算得上圣上吗?”
“你......金贼不仁,悍然南犯,官家为保全黎民百姓,才不得已委屈求全,但他依然是我大宋的圣上,百姓的官家。”说着,这年轻人还拱手向北,摆出遥敬的样子。
“哎哟,我看你的圣贤书真是白读了。”这几日忙着赶路,亥言已经有些时候没和翠荷斗嘴了,眼看如今有人撞上来,早已是技痒难耐,岂能放过。
“这位小郎君,你可知你口中的这位圣人早已不配为君了。”亥言道,“其言其行,已和圣字没有半点干系。你若再称他为圣上,就是有辱于历代君主,更是玷污了圣贤之名。”
“你......圣上之名,岂是你一个野和尚可随意妄言,肆意指摘的!”那年轻人怒气冲冲地回道。
“此言差矣啊,读书人。”亥言倒是淡定依旧,“岂不闻,昔日姜太公曾言,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他既为天子,我为天下之人,说他两句有何不妥?”
不等那年轻人回话,亥言又道:“太公望还说过,利天下者,天下启之;害天下者,天下闭之。你说的那位圣上,脆拜金贼,此为失节;罔顾百姓,此为失德;不战而降,此为失志;甘为囚奴,此为失礼。此等害天下者,又有何德何能该被奉为圣上?”
那年轻人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
此时,掌柜已闻声而来,连忙劝道:“这位客官,你说了这大半天,想必也渴了,小店免费奉上两壶上好的女儿红,还请客官多多包涵,莫再争辩了。”
亥言瞅了那年轻人一眼,见他并未再说话,也就顺水推舟道:“甚好,有好酒入口,谁还逞口舌之快。那就多谢掌柜了。”
少顷,店小二将女儿红端了上来,借着上酒之机,小二低声道:“各位客官想必是外乡人,方才那年轻人乃是本州知府的衙内,各位还是多加小心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