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乐近郊一间穹庐内,十余名部落首领举行密会,无一例外,都是在新政中利益受损的部族,也是暗中反对拓跋珪的主要势力。
不过主持密会的并不是这些部落首领,而是于桓。
于桓轻咳一声,打断众人的议论:“诸君,请听我一言!方才我收到了大单于的回信,大单于的十万大军已经抵达了参合径;
大单于有言,只要我等解决拓跋珪,便封我等为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参与者,皆封大当户!”
于桓的话语没有引起太大反响,对于刘显号称的十万大军,诸部首领都是了然于胸,沉默半晌,无人言语。
一名身材矮胖、满脸横肉的部族首领率先发言,语气带着愤怒:“拓跋珪对我等剥削日甚,强行离散部族,分土定居,长此以往,部族消亡之日可以预见,我等筹谋数月,成事就在今朝,我贺敦部愿奋力一搏!”
贺敦部本是三千户的大部,如今只余下一千户部众苟延残喘,此刻贺敦敏决定赌上部族命运,殊死一搏,要么夺回权力,要么血撒禁中!
“你们就甘心做刀俎下的鱼肉吗?”贺敦敏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慌不定的面孔,语气带着坚定:“拓跋珪不死,剥削就不会停息!我贺敦部虽然实力不济,但也绝不为奴!”
临到起事,之前信誓旦旦的部族首领都变成了缩头乌龟,开始患得患失,举棋不定,说到底,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唐太宗那样的心理素质。
一名部族首领站起身来,振臂一呼:“贺敦兄如此决意,我去斤部也愿一搏,纵然兵败身死也绝不屈服在拓跋珪的淫威之下!”
虽然贺敦敏二人表现的豪气干云,但仍旧有不少人抱有疑虑,毕竟是抄家灭族的大事,昭成律令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犯大逆者,亲族男女无少长皆斩!”
有人试探着问:“丘穆陵部与乌丸部可有表态,此二部势力受损可不比我们小”
“没有表态,但我保证,二部绝不会泄露消息给拓跋珪,最多是坐观成败!”于桓笃定的回答道。
于桓虽然自信,但也不乏悲观之人。
“我等只有四千兵马,恐怕很难攻入守备森严的王帐,如果不能一举击溃王庭的三千精锐,擒杀拓跋珪,勤王的军队就会陆续赶到王帐,届时,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四千部落兵对阵三千精锐确实没多大胜算,于桓轻笑一声,一副老谋深算的姿态:“王庭是有三千精锐,但不是拓跋珪的精锐,而是我们的精锐!今夜起事必定成功!”
话音落下,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响起,帐中走进一名披着黑色斗篷的蒙面人,当他摘下面巾之后,诸部首领无不瞠目结舌,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背后的主导者是禁军校尉莫题。
“诸位,现在还有疑虑吗?”
“今夜由我轮值!”
莫题两句话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没有过多言语,诸部首领匆匆离去。
……
登国二年(385年)二月三十,夜,丑时三刻,月暗星稀。
四千部落兵按照预演,穿过王帐外围,惟恐惊动王庭,是以四千人都是步卒。
孔武有力的贺敦敏一马当先,纷乱的脚步声刺破了长夜的宁静,道路尽头是拓跋珪的寝帐,通往大道的围栏前,一队士卒举着火把,尽心尽力巡逻。
见到王帐如往常一样,贺敦敏放下心来,按照于桓的保证,箭塔上的士卒都是自己人,只要发起攻击,禁卫军便会打开栅栏。
“长驱直入,生擒拓跋珪,就在眼前”贺敦敏心中一片火热,握紧手中的长弓,挥手示意将士做好准备。
“杀!”贺敦敏身先士卒,四千人紧随其后,冲向火把所在的方向。
四千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空显得尤为刺耳,火光摇曳着,映照出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面庞。
“敌袭!戒备!”巡逻的百夫长拔刀大喝一声。
百夫长的示警声并没能拯救这支百人巡逻队,叛军将士边跑边拉满弓弦,弓弦响起,箭矢呼啸而去,飞向巡逻的禁卫军,漫天箭雨遮天蔽日,过半军士倒在血泊之中,鲜血染红地面,惨叫声此起彼伏。
百夫长也中了两箭,一箭前胸、一箭肩膀,因为身着铁甲才勉强保住了性命,此人出身国族,倒也忠诚,拼近浑身力气射出了一支响箭。
如潮水般涌来的叛军,瞬间冲破了栅栏,闻讯赶来支援的军士陆续被屠戮。
不久,长廊内也响起兵戈之声,叛军将士士气大振,箭塔上的士卒不发一矢,冷眼看着同袍战死。
只一刻钟,寝帐西侧的防线便被彻底摧毁,内外两股叛军合流,叛军上下皆是面露狂喜,他们相信,勤王军绝对不可能快速赶到。
合流之后,叛军在莫题的带领下前进,而禁卫军几乎是完全放弃了抵抗,叛军轻而易举的攻破两道防线,距离拓跋珪寝帐只剩百丈。
这时,叛军领袖莫题感觉到有些不对,数千人冲进王庭造成的声势非同凡响,面对这种情形,拓跋珪没有做出任何应对,太诡异了!
火光只能照映十步,莫题完全看不清拓跋珪寝帐外围的布置,想到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的内卫军,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预感。
但是造反只能向前,不能后退,莫题没有出声示警,站在原地观望起来。
当叛军靠近寝帐三百步时,突然一排排火把瞬间燃起,将整片寝帐照耀得如同白昼般,莫题抬眼望去,赫然发现,寝帐外围站满了披甲的禁卫军,密密麻麻,将整个寝帐防守的密不透风。
顺着火光望去,莫题的看到了面色冷峻的拓拔仪,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此地,足以说明太多,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叛军士卒的意志更加不堪,只听火把掉落的声音,就知道他们心中的惶恐。
“大王有令,凡从逆者,勿论身份,一律诛杀!”拓拔仪冷酷的命令,响彻在禁卫军军阵。
事已至此,没有半点回转的余地,唯有一鼓作气攻进去,方有一线生机,莫题拔刀向前冲锋:“进则生,退则死!”
叛军将士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求生的欲望驱使着他们向前,不少悍勇之士越阵而出。
面对叛军的冲锋,禁卫军三轮空射,地面上插满了横七竖八的箭矢,叛军将士只得小心翼翼前进,谁都知道,乱军之中摔倒就是死亡。
而禁卫军则不同,只需固守阵地,等待援军即可。
穹庐顶上的禁卫军无需瞄准,只管拉弓射箭,箭矢射入密集的叛军军阵,溅起一朵朵血花,不断传出惨叫声。
密集的箭雨压的叛军无法抬头,几波箭雨下来,数百条人命悄然而逝,穹庐下的士卒开始接战,穹庐顶部的士卒自始至终用弓箭压制叛军。
前军迟迟不能攻破寝帐,后军又被禁卫军的箭雨压制,随着时间推移,叛军士气明显下降不少,不少士卒开始后退。
禁卫军的顽强坚守令莫题坚信拓跋珪就在帐中,此刻他也顾不得斩杀逃卒,率领亲卫加入了进攻。
惨烈的厮杀声响起,刀剑相撞的铿锵声不绝于耳,血花四溅。
拓拔仪率领的千名禁卫军都是出自宗室,战斗意志无比坚韧,任凭叛军的进攻如何猛烈,都巍然不动。论及忠诚,没有人能比得上这些宗族、国族子弟,拓跋珪不但是魏国的王,也是宗族的宗主。
在拓拔仪的指挥下,千余禁卫军杀得叛军节节败退,持续半个时辰的惨烈战斗,使得到处都是残肢断骸,粗略估计,死于厮杀中的叛军超过五百,而死于箭矢之下的叛军更多,若不是为了保护拓跋珪,禁卫军完全有希望击溃叛军,纵然如此,也足以令莫题一众叛军将领绝望!
与此同时,早有准备的勤王军打着火把,出现在不远处。
叛军士气顿时低落谷底,阵脚大乱,禁卫军的箭矢却不停息,如同蝗虫般从穹顶飞下,方才被动防御的禁卫军见到援军到来,转守为攻,一点不给叛军脱战的机会,叛军前军无法脱战,只得被迫做困兽之斗,后军与中军皆是丢盔弃甲,亡命奔逃。
当庾岳、贺兰悦、独孤信三支禁卫军到来,叛军的溃败便成了必然,如狼似虎的禁卫军三面合围,叛军进不能破王帐,退无可退,被围在寝帐前的空地上。
叛军将领也是死伤殆尽,于桓死于拓拔仪的十石强弓,贺敦敏没有在于栗磾手下走过三个回合……莫题自尽未遂,为禁卫军将士俘虏。
叛乱熄灭,拓跋珪在长孙道生的拱卫下走出寝帐,顶盔掼甲,面色平静,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脚步踩过地面,留下一行清晰的血色脚印。
随着世易时移,拓跋珪渐渐习惯了厮杀,莫题的背叛更让他看透了公元四世纪的权利斗争,五个字:杀、叛、弑、篡、废。
四个字:争当皇帝!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拓跋珪望着堆叠如山的尸骸,心中自警一句。
见拓跋珪出帐,拓拔仪上前行军礼:“启禀王上,叛乱已经平息,擒获首逆莫题,从逆者二十二人业已伏诛!”
拓跋珪颔首,面色沉稳道:“将军辛苦!”
“全赖王上明察秋毫,指挥若定,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拓拔仪谦虚回答道,随着时间推移,他明显感觉到拓跋珪身上威势的变化,甚至于,在与拓跋珪的交流中,忐忑不已。
考虑到自己是宗室,又深受重用,拓拔仪决定谨慎行事,不给别人攻讦的机会。
“王上,这些从逆者如何处置”拓拔仪手指俘虏的叛军。
拓跋珪看向已经受缚的叛军,眼神凌厉如刀锋般扫射过去,叛军士卒见到拓跋珪目光扫来,皆是心脏狂跳,仿佛有一把刀架在脖子上似的,身体不由的瑟缩起来,求饶的话说不出口,只能颤抖着身体,等待着他的审判。
叛军士卒满含希冀的目光没有得到拓跋珪的同情,尽管他们都是被部落首领胁迫而来,但是,无规矩不成方圆。
拓跋珪冷酷无情的说道:“按昭成律令,犯大逆者,亲族男女无少长皆斩!”
纵然拓拔仪预感到魏王会采取严厉手段惩罚叛军,也没有料到会如此铁血,拓拔珪身后站着长孙道生也禁不住心惊肉跳。
叛军士卒加上家眷,可是有足足两万人,占据魏国人口的十分之一。
拓拔仪犹豫道:“国家真的承受不起屠戮两万人的代价,不如将叛军家眷贬为矿奴!”
沉吟半晌,拓跋珪回归理智,沉声下令:“从叛逆者,不问缘由,皆斩!逆党首领二十三人,亲族男女老少皆斩;从逆者家人发为奴,男丁押往军器监,女子发予平叛将士”。
“是!”拓拔仪再没敢谏言,禁卫军将士闻讯,发泄起心中压抑的愤怒,一边高喊,一边砍下叛军首级。
一对对甲士开始搜索伤员,顺便为叛军补上一刀,解决他们的痛苦,淅淅索索的尸体搬运声响起。
王帐中的喊杀声,引得不少部落前来打探情况,丘穆陵部、乌丸部……诸多部落相继送来举报信,对此,拓跋珪心中只有嘲弄,考虑到当下的敌人是刘显,便没有多加追究。
抄家灭门,弹压部族,稳定王庭,三支勤王军陆续被拓跋珪安排出去。
处理完外部纷争,拓跋珪将目光投向了四肢被敲断、躺在地上的莫题,此刻的莫题已经奄奄一息,表现的很平静,二人一句交流都没有。
拓跋珪向来信奉“论迹不论心”,是以并没有问莫题背叛的原因,究其本质,背叛是果,不是因。
“拖下去,五马分尸!”对于这个昔日的大将,拓跋珪只扫了一眼。
胆敢反叛者,必戮之!
……
登国二年,题、桓谋逆,兵入禁中,太祖引兵扑讨,尽诛之。
——《魏书》帝纪一.太祖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