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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民生多艰(二)

    “莫不是秦军又回来了?”一个念头闪过,魏三心中愈加惶然,二三十年的生活阅历明确告诉他,村庄的宁静不在了。

    而每一次宁静的打破,都意味着村里人的一次苦难,征粮、征丁、劫掠……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

    魏三浑浊的眼睛像是看透了人世间,他将两个孩童紧入怀中,等待着马蹄声的审判。

    马蹄声停在田地尽头,百余名骑士纷纷下马,簇拥着一胡服少年迎面走来,不是别人正是拓跋珪。

    魏三顿时手脚冰冷,待缓过神,他伸出冰冷的双手捂住两个孩童的眼睛,佝偻的身躯试图挺起,以至于脊椎部位咔咔作响。

    时光终不复过往,魏三没能挺起胸膛反倒是伤了脊椎,身躯愈加佝偻。

    配着刀弓的骑士近前,魏三心中的惶然转变成无措,原本想好的称呼词忘了个干净。

    “此地可是大榆岭”一人沉声发问。

    汉话,是汉话,魏三浑浊的眼睛一亮,手脚慢慢回温。

    魏三点点头,颤颤巍巍答道:“回贵人的话,此地正是大榆岭,旧时山上榆树颇多,村民以此自称”。

    拓跋珪见魏三惊恐的模样,忙安抚道:“老丈莫怕,我不是恶人,我是故去代王的孙子,新的代王”。

    魏三努力回想却始终想不起‘代王’是谁,只得茫然的点点头,表示顺从。

    “我是北人(鲜卑人自称),以前也在云中,老丈是否还有印象”拓跋珪换个通俗易懂的说法。

    北人,魏三是有印象的,记忆中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喜欢穿土黄色的衣服。

    后来,穿着黑色衣服、操着关中口音的秦人打跑了北人,占据了云中。

    由于秦军粮秣运输困难,百姓生活比北人统治之时更加困苦,加之魏三亲人死于兵灾,魏三对秦人的仇视更深。

    在漆黑的夜晚里,魏三时常想起北人‘什六’‘什七’的王道之政。

    北人统治之时,虽然课以重税、偶有欺压,但没有烧杀掳掠、也没有夺人余粮,更多的是放任百姓种田。

    乱世之中,能够放任百姓开垦田地,无为而治,在魏三看来已经是王道之政了,至少比祖父、父亲口中的那个‘人相食’的黑暗年代好太多了。

    晋国、代国、秦国,对待百姓的态度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剥削程度的不同。

    换言之,任何朝代都不值得赞美,因为没有封建王朝代表人民利益。

    魏三猛然抬起头,见来者皆是辫发萦后,带着重重疑惑喃喃道:“北人……他们离开得有十年了吧……”

    是的,十年了,十年间物是人非,昔日的繁华早已不在,拓跋珪仅看老者的身躯、面庞,就能轻易得知云中百姓的生活状况。

    拓跋珪苦笑一声,没有为弃守国土作辩解,转移话题:“老丈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魏三这时才想起跪拜,跪下作答:“老汉贱名魏三,有污贵人之耳,家住大榆岭下”。

    拓跋珪扶起魏三,站在田垄上又问:“本王一路行来,只见田地荒芜,敢问老丈,是何缘由?”

    “故时大榆岭有三百户人家,而今只剩下八十户,百姓一无耕牛二无铁犁,只得以人力耕种,加之天灾、疫病,田地也就渐渐荒芜了”。

    拓跋珪闻言静默,短短十年,三分之二人口说没便没,人命如草芥、非是虚言,昭成之时云中农户过万,不知此时还剩几何?

    “这是你的孙儿?”拓跋珪指着魏三怀中的两个半大孩子。

    这两孩子年龄不大,没有见过辫发萦后的鲜卑装束,但见骑士身负刀弓、面容凶恶,怯生生地躲在魏三身后。

    “这两孩子自幼父母双亡,老汉取的北姓,大的十二岁、叫花芸;小的十岁、叫花弧”。

    “能跟我讲讲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

    魏三顿了顿,开始从头到尾讲述发生在他身上的不辛,从妻子难产……幼子早夭……到祖孙三人相依为命,魏三像是叙述家常一样,既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伤心欲绝,更没有怨天尤人,只是平静地诉说着。

    拓跋珪深邃的眸子紧锁魏三沧桑的面容,听得一阵心揪,眉头紧紧皱起。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的苦日子何时是个头?

    穿越者能改变吗?

    不能!

    但至少得让他们过得比以前好!

    拓跋珪令骑士取来一斗糜子,递给魏三。

    魏三见此不敢置信,怔在原地,他可从没听说过贵人给贱民粮食。

    魏三还没言语,小姑娘花芸却是俏脸煞白,抖如筛糠。

    继而跪地叩首,叩的不是拓跋珪,而是有着养育之恩的大父。

    拜完大父,花芸起身面向拓跋珪:“我跟贵人走,愿为奴为婢”。

    魏三嚎啕大哭,连连摆手:“老汉不要粮食,老汉不要粮食……求贵人不要带走我孙女……”。

    以往秦军军卒常用面饼、粮食诱骗良家,是以卖妻、卖儿卖女之事泛滥,魏三也有所耳闻,但他从没有动过这种念头。

    拓跋珪本意当然不在此,无奈的闭上眼睛……

    没奈何,拓跋珪又扶起祖孙三人,方才解释道:“先昭成王弃守云中,致使百姓沦于敌手,今孤率师数万,光复故地,始知百姓生活贫苦,困于冻绥,特赐予每户米一斗,以为赈济”。

    听到‘赈济’二字,魏三的情绪才平缓下来,他接过匝紧的白布口袋,老泪纵横。

    三十斤粮食不多,但却代表着朝廷对百姓的态度,至少西晋、旧代、苻秦都没有做过。

    不待魏三致谢,拓跋珪接着道:“孤不要百姓的儿女,也不要百姓的财产,孤只是想将百姓组织起来,开垦田地,种上粮食”。

    “除此之外,孤将于金河泊搭建粥棚,望老丈将孤之谕令传达给此地百姓”。

    百姓更容易相信乡党、村人,这也是拓跋珪没有派遣骑士宣谕的原因,更别说代国已经亡国近十年。

    云中河流交错,百姓相当于在封闭环境中生活,如此一来,拓跋珪只需放出‘赈济’的消息,百姓必然扶老携幼,纷纷来投。

    不过魏三仍是对拓跋珪的说法抱有疑虑,这也难怪,百姓经历旧代、苻秦两朝压榨,已经不再信任统治阶级。

    百姓不愚、也不无知,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坏,各人心中自明。

    “你等的性命连一匹健马都不如,你又有何疑虑”拓跋珪试图打消魏三的疑虑,话虽伤人、事实如此。

    百姓确实没有值得图谋的地方,魏三叹息一声,“孙儿,你去告诉乡人,代王施粥放粮……”

    花弧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拓跋珪一眼,扛起半桩糜子向山脚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