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田,自古有之,至明一朝,军屯却是大行其道,规模之大历代未有。至明崇祯朝,土地兼并,军士逃亡,屯田已是名存实亡,只剩下嗷嗷待哺的军户,和大量的底层百姓一样,沦为佃农和流民。
河南作为藩王集中,权贵豪强纵横之地,自然和大明其它地方一样,免不了同样“富者阡陌连田,贫无立锥之地”的局面。天灾人祸之下,良田大片荒芜,人烟稀少,堂堂中原文明之地,竟成了废墟野草的天堂。
林县千户张为民走过那一片人潮汹涌、热火朝天的垦荒“工地”时,心头震撼至极。
一个多月前,新任河南都司指挥使王泰颁下政令募民垦荒,卫所同时下令,所有侵占屯田的军官,必须归还所侵屯田,否则一律革职查办,他张为民的名字就赫然在列。
当日都司衙门大堂,那惨烈的一幕令他至今心有余悸。王泰杀伐果断,狠厉异常,他张为民一个林县的千户,若不是身无巨恶,只怕也已经身首异处了。
距离王泰都司衙门“行凶”一个多月,朝廷未置一词,未有责罚王泰的片言只语,这让河南上下人心惶惶,谁也猜不透,朝廷对河南,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众人都是明明白白,这个王泰,果然是树大根深,简在帝心,想把他轻易扳倒,不是那么容易。
反复权衡之下,张为民决定拼一把,他不但交回了侵占的三百多顷屯田,而且补交了三千石粮食,作为投身之阶。
河南、彰德府、安阳县,自去年戊寅之变,清军入塞,纵横千里,安阳县也不能幸免,地方残破,百姓流离失所,百里无人烟。
卫所募民垦荒,流民、佃户蜂拥而至,昔日杂草丛生的荒地被无数百姓占据,光是一个小小的彰德府,便有数千顷荒地被开垦,而且规模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高高的卫所旗帜飘扬,一个个龙骨车摆满了木料场地,随后被挥汗如雨的垦荒百姓们,移到一个个刚打好的深井上进行安装,而那些操着外地口音的工匠们则是在一旁指导和监督。若是谁想闹事,那些四处巡逻的军士们,一个个剽悍勇猛,更有满身甲胄的骑兵们不惧炎热,四处警戒,虎视眈眈。
自张为民记事起,他就没有见过这热火朝天的农耕场面,更没有见过如此雄壮的卫所军士,更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情复杂,难以描述。
一望无际的荒田,无论是卫所的荒田,还是地方官府的官田,只要是空地,都在彰德卫的垦荒范围,地方官府自然无人掣肘,甚至帮助卫所军士丈量荒地,只是因为彰德卫承诺,会按照每顷10石的粮食纳赋。
荒着也是荒着,府县没有收入,有河南都司这个冤大头,地方官府也乐得落个顺水人情,坐享其成。
河南都司两大举措,一为屯田,二为募兵,屯田第一,募兵其次,募兵半兵半农,由此可见,垦荒乃是其重中之重。
清屯丈量田地,所有开垦荒田,尽入卫所所有,但与卫所军屯不同的是,所募百姓军户,并不能成为河南都司的军户,而是相当于佃农,只不过,报酬更加丰厚,最起码,垦荒的百姓能够吃饱饭,也没有亏欠。
就如后世的军垦农场一样,招募的普通百姓,也是按照军队的编制编成,军事化统一管理,挖井修渠,除草翻地,烈日下大汗淋漓,热闹异常。
“张千户,你怎么也到这来了,是给大家伙送吃的来吗”
看到张为民打马过来,后面几十辆粮车追随,路旁正在修渠的原卫所军户陈泉大声喊道。
看到陈泉肆无忌惮地大喊,张为民微微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发火,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
“陈泉,你在这里干活,怎么样呀?”
“不怎么样,能吃饱,日子也有奔头,反正怎么都比在原卫所强!”
陈泉大声喊道,引起旁边的一片附和。
“张千户,军户吃不饱饭,你们却是花天酒地,三妻四妾。如今大家伙能吃饱饭,自然比卫所强了!”
“张千户,苗大皋、苗子布都被王大人杀了,你不害怕吗?”
百姓们大声哄笑,张为民脸色难看,正要说话,百姓们却停下来了手头的活计,一起满脸笑容,恭恭敬敬。
“见过林大人!”
“林大人好!”
“林大人来了!”
一个粗大的年轻汉子沿着官道大踏步走了过来,脸上的刀痕狰狞,走路脚步似乎有些别扭。
“什么林大人,我不过是屯田的亲民官而已。”
年轻汉子虽然说话不客气,但脸上的表情似乎并不严肃,显然是个热情心软之人。
“你们怎么不好好干活,是不是在偷懒呀?”
“林大人放心,小人不敢偷懒,说几句闲话就是。”
“林大人,天这么热,你还是回去吧。你放心,天黑前,这渠一定会修好!”
年轻的林大人点点头,他看了看马上的张为民,眼光扫过一串粮车,疑惑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张为民赶紧下马,抱拳行礼。
“林大人,在下张为民,原林县千户所千户,特地送三千石粮食过来给赵指挥使。”
“张千户,天太热,你当心点!”
林大人点了点头,脸上缓和了许多。
“你放心,只要你跟着王大人好好干,别耍小心眼,他绝不会亏待你的!”
张为民连连点头,满脸赔笑道:“林大人说的是!在下一定会好好做事,不会给王大人丢脸!”
林大人点了点头,和张为民寒暄了几句,转过头来,来到了大渠边。
看修渠的众人汗流浃背,又看了一下仍然火辣辣的日头,林大人微微皱了皱眉头。
“天太热,大家伙都悠着点,别热晕了!”
他指着刚才朝张为民呐喊的陈泉,把他叫了出来。
“陈泉,你腿脚快,去告诉伙夫,准备些绿豆汤,好让大家解暑!”
陈泉大声应诺,跑步离开。林大人挽起袖子,又把裤脚挽到膝盖上,拿起陈泉的锄头,和众人一起干了起来。
张为民看到林大人小腿上一道长长的伤痕,恍然大悟,原来这林大人腿上受伤,腿脚不便,是以让别人代步。
“林大人,你回去吧,大家伙会好好干活的!”
“是呀,林大人,你就放心吧,回去吧!”
众人一起劝说,林大人却不为所动。
“鞑子我都不怕,还怕干点粗活”
林大人满头汗水,手上却不停顿。
“我在济南城受了伤,上不了战场,但我还能干这些粗活!大家伙好好干,跟着王大人,绝对亏待不了你们!”
林虎带着陕西口音的河南话,让百姓们都是心头一热。
谁都知道,林虎口中的这位王大人,不但在朝中有些势力,在陕西更是有过垦荒赈民的成功先例,大家伙跟着他干,都是信心十足。
“林大人,王大人对你们真是不错!你看你,虽然受伤上不了战场,但谁敢小看你们吃饱喝足不说,还有那么多的饷银。大家伙可都是眼红你们啊!”
干活的百姓中,有人羡慕地说道。
林大人嘿嘿一笑,点了点头,汗珠满脸都是。
打仗受伤,兄弟们都有安置,饷银不少,关键是受百姓尊敬,走那里都有面子。
王大人对他们,可谓是仁至义尽。
“林大人,听说这彰德府以西种的是粮食,以东是番薯。你知道,这番薯是什么东西吗?”
林大人一边干活,一边摇了摇头。
“圆圆长长的红皮东西,不过我没有吃过。这是王大人花了六七千两银子从南边买来的,还带了些会种番薯的行家,听说苗已经都栽好了,等通了水,就会移苗种植了。”
“林大人,那王大人为什么要种这东西,而不是粮食这东西能吃吗?”
百姓人群中,又有人大声问了出来。
“王大人说了,这东西能吃,而且还好吃!”
林大人大声喊了起来,成竹在胸。
“王大人还说了,这番薯一亩地能产十石,甚至是十几石。你们说,这是不是比种粮食强啊?”
干活的人群一片寂静。一亩地十几石,还好吃,这一亩地,差不多就可以养活一家五口了。
“可惜这都是官府的地,怎么忙活,都没有咱们百姓的份!”
有人叹了口气,幽幽说了一句。
“怎么会没有你们的份你们种地,一半都是你们的,只需要卖力气就行。再说了,你们种满三年,到时候,这地就是你们的了。你们只要照章纳税就行。”
林大人的话,让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摇了摇头。
“我们还是跟着王大人好好种地吧。自己种了地,到时候苛捐杂税,各种徭役,早晚地都会被收回去,一家人还吃不饱饭!”
有人大声喊道,惹起周围人的一阵附和。
“就是!就是!在王大人手下做事,怎么都能吃饱饭,还强求个啥?”
“要是真分田地,王大人当了河南巡抚再说吧!”
“要我说,这天灾人祸的,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众人七嘴八舌,林大人也是摇头。要是王泰当了河南巡抚,或许河南的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
众人一起忙活,终于修好了渠,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刻,突然,有人指着远处官道上大声喊了起来。
“抢粮大军又回来了!”
众人抬起头看去,果然,大道上尘土飞扬,无数百姓拉着大车,上面堆满了粮食,旁边有手持刀枪的彰德卫将士保驾护航,卫所的旗帜飘扬,一路向彰德卫营城而来。
“好,这下大家都有吃的了!”
“十有八九,这是从苗大皋的田里头收回来的!狗日的侵占屯田三千多顷,光是他的粮食,就够上万人一年的吃喝了!”
百姓们大声议论,兴趣盎然,林大人也是大声喊了起来。
“什么苗大皋的,这田地本来就是卫所的!王大人收回来,正好用在大家伙身上!你们说,好不好呀?”
“好!”
百姓们发出震天的喝彩声。
“大家伙赶紧吃饭,好好休息一会。晚上,咱们还要修好漳水南岸的沟渠。过几天,番薯可就要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