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推开案几上厚厚的一卷木简,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眼睛。
用了几年纸张之后,他现在越发不习惯使用木简,特别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也越发昏花,稍微离近一些,就看不清木简上的字,所以每每有案牍呈上来,他都会命人把字放大在纸上抄录一遍,这样才能正常。
不过这份木简乃是从魏国寄回来的机密文书,抄录不便,所以只能由他自己逐字逐句一点点看。
自从十四年前的桂陵之战后,野心勃勃的魏国被齐国算计了一道,从那之后,魏王婴便励精图治,想要卷土重来,逐鹿中原。
三年前,魏国出师韩国,动用魏武卒十二万,加上赵国三万大军,大有王师之意,韩国不敌,求援齐国,齐国有一兵家奇才,名曰孙膑,在魏国大举进攻之时,行兵家诡道,仅用四万齐国技击,就牵扯了十二万魏国大军。
并且再一次用出围魏救赵,在马陵围困魏国大军,上将军太子申被俘,大将庞涓被以减灶计诱至马陵山道,兵败被杀,自此,魏国十二万大军全军覆没。
马陵一战,魏国直接从三晋中最强的大国,跌落至于次等小国,商鞅听闻,魏王婴在听说太子申被俘,大将庞涓被杀的消息之后,一夜白头。
魏国的此次大败,对魏王来说是坏事,可对于韩赵楚齐秦这些周边国家来说,可是件大喜事。
三年前,商鞅亲自帅军占领了魏国河西二十四城的领土,魏王求和,又献两城,秦王为了赏赐商鞅之功,便封商地十五邑,号为商君。
中原之地的局势也由魏国一家独大,发展为诸侯争雄的阶段。
商鞅坚信,只要秦王坚持施行二十等爵制,重农抑商,奖励耕战,秦国终有一天可以成为中原之地的霸主。
他桌案上的这份简牍便是来自魏国宫廷中的消息,送消息的人乃是魏婴身边的近臣汤夙,他在简牍中写着魏婴这几个月的行动与计划。
从这份木简中,商鞅看到了一个心死的魏王。
‘魏王颓首,鬓白面苍,整日痛饮,不醉不休,歌舞达旦,长悲歌其中...’
最看重的儿子身首异处,最倚重的大将被杀,魏王婴确实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这不禁让商鞅也有些感慨。
二十多年前,他也满怀雄心,想着凭借一己之力,便可让秦国一统中原,可现在看来,当初的想法还是太过年轻,仅仅靠一代人就想称霸中原太不现实。
如今大王年事已高,他自己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年轻时的那些政敌如今开始聒噪起来,商鞅忽然觉得有些劳累,环顾大殿,却无一人能够倾诉,只能自顾自的摇摇头,低低的叹息一声。
这时殿外忽然碎步走进来一名青帽小厮,跪在商鞅批阅文书的高台下,细声道:“启禀大人,庶人柳季求见。”
对于这个柳季,商鞅已经派人调查过,一家六口都是戍鱼乡陈庄村人士,身家清白。
商鞅不知道这个柳季是如何得知自己二十多年前入秦时遇到的那个少年的,但他还清楚的记得在北阳城与那个少年相遇时的对话。
那段对话如此清晰,以至于当这个柳季在大殿上说出那段对话时,他竟有种恍然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错觉。
当时那个少年的称赞,让原本其实有些忐忑的商鞅有种莫名的自信。
可以说,那个少年虽然与他只有一面之缘,谈吐举止却让商鞅记忆深刻。
“若是那个少年还活着,想必也一定是与孙膑田忌之流齐名的人物吧。”商鞅用谁也听见的声音叹了一句,而后便朝着那名青帽小厮朗声道:“宣他进来。”
“诺。”
易承被带上大殿,就看到一身黑色玄衣,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商鞅端正的跪坐在矮几旁。
易承施了一礼,便上前跪坐在他的对面。
“汝对老夫给汝家人的安排可还满意。”商鞅和煦的朝易承笑道,眼神中还带着些许长辈对晚辈的慈爱。
“回禀大良造,甚为满意,小子替父母及几位姐姐叩谢,大人之恩,小子没齿难忘。”
“没齿难忘?此为何意?”
“额...”易承忽然想起,没齿难忘这个成语似乎唐朝才被发明出来,距离现在还有一千多年,“额,就是老到没有牙齿也不敢忘记,寓意此生不敢忘。”
“无妨。”商鞅挥了挥手,高台下便有婢女端上来一壶酒和两尊酒盏,“虽然不知汝与二十多年前见到的那名少年有何关系,不过你与他的谈吐倒是有几分相似,老夫允诺在先,自然会信守承诺保你一家平安无忧,来,饮盛。”
“多谢大良造美意,不过小子今日前来,倒是给大良造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易承语气诚挚道。
“哦?是何坏消息?”
“据小子所知,大王似乎有疾在身...”
“嗯,大王身患顽疾,已经换了六名御医,皆无治愈之法,汝要讲的坏消息若非是此事?”
易承皱起眉头,摇摇头,担忧地望了商鞅一眼,“小子要说的坏消息,乃是大王一旦驾崩,大良造危矣。”
商鞅淡然地笑了一下,而后才道:“这朝堂之上,想至老夫于死地之人多不胜数。”
“不知公子虔,大良造可有印象?”易承面容严肃道。
“公子虔...”商鞅默念了一声这个似乎已经很久远的名字,随即说道:“公子虔曾是太子嬴驷之右傅,九年前,太子犯法,公子虔受刑。后因犯他法,公子虔受劓刑挖去鼻梁,汝说的可是他?”
易承点点头,就是这个人,在被割去鼻子后,八年闭门不出,隐忍八年之久,在秦孝公驾崩之后,联合了众多被商鞅变法侵犯利益的旧贵族老世家,一起联名上书商鞅欲反并列出十大罪,再加上秦惠文王对商鞅本来也无多少好感,这样一个为秦国立下赫赫功勋的总设计师,便被灭其族,自己也被五马分尸。
可现如今的商鞅,在秦国可谓权倾一时,位极人臣,自然看不到这些危险,可事实上,在皇权社会,臣子无论有多高的地位和荣耀,那都是皇帝给的,皇帝一旦收回,臣子便什么也不是。
可惜这种观点,到了秦汉的官员才真正意识到,现如今在这个时代,十之八九的人连人生的局限性都还没跳出来,更别说跳出时代的局限性了。
“此人对大良造有深仇大恨,已经罗列大良造十大罪状,欲待新王登基后一举告发,小子只劝大良造早做打算,留好退路,万一陛下驾崩,新王登基,那些与大良造有仇的官员进献谗言,不仅大良造危矣,其家人恐怕也难免会受到波及,这便是小子今日给大良造带来的坏消息。”
听完易承的话,商鞅也皱起了眉头,虽然他也想过陛下驾崩,可却并未想过新王登基之后,自己的下场,因为如今的他权倾朝野,上上下下,盘根错节,朝中很多官员也都是他的亲信,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安全。
可现在,尽管面前跪坐着的,虽然只是一名长相十一二岁,地位卑微的少年人,可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竟让商鞅有种确信无疑的感觉。
“老夫...会考虑的。”商鞅慎重地说道。
易承也歉意的笑了笑,便岔开话题道:“小子今日前来,一是警示大良造大人,二是有一个疑惑,想要请教大人。”
“是何疑惑?”
“不知大良造,在秦国境内,对于一个叫张家的长生家族可有所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