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忠带着孩子们走出了穹庐,康延欣想站起来,看看王继忠。这两天,她发现他瘦了,仍在痛苦的煎熬之中。
但是,她被陈湘萍紧紧地拉住。
陈湘萍说:“就一晚上,干嘛那么着急?”
康延欣的脸红了,低着头,说:“不,不是的,孩子们,他不会照顾孩子们。”
陈湘萍说:“那就让他自己想办法。”
康延欣看着陈湘萍,她的精神已经好多了,像一株浇过水的禾苗。她拉住康延欣的手,仔细的看着她,像欣赏一副美妙的图画。她的眼神很复杂,欣喜而嫉妒,震撼而痛苦,关爱而自卑,每一种神情都交织在陈湘萍眼中,让康延欣越是怜惜眼前这个人。她忽然一把抱住陈湘萍,吻了吻她的额头。
就这样两个女人紧紧抱在一起,脸依偎着。
陈湘萍再也克制不住,大声哭起来,泪水雨点般地洒落,在脸庞上划过几条泪痕,弄得脸上痒痒的。
康延欣推开陈湘萍,帮她擦掉脸上的泪水,说:“你为什么让他走?你们——这么久——没在一起。”
陈湘萍说:“妹妹,我想你是想错了,我来不是要与你争夺他的。”
康延欣抓住陈湘萍的说:“我知道。”
陈湘萍说:“不,你听我说,如果说先前我有这个打算,我承认,但是现在我没有了,从见到你那一刻起我就放弃了。你不要笑话我,现在,我承认我失败了。”
康延欣说:“不,大姐,你我之间没有胜利和失败者。我一直有着这个感觉,你我的心灵是想通的,我所做的也是大姐想做的。”
陈湘萍说:“继忠跟我说了,他能在契丹活下来,都是因为有你,从这一点上讲,我要谢谢你。”
康延欣拿起陈湘萍的手,吻着,忽然,几滴眼泪滴在陈湘萍的手上,放下陈湘萍的手,擦了擦眼泪,哽咽道:“谢谢大姐的宽宏大量,延欣一直觉得对不起你,要请你原谅。”
陈湘萍说:“你对继忠好,就是对我好,一开始,我就是担心继忠在契丹吃亏,受人欺负,身边没有一个人照顾,最初几个月,我总是做噩梦,梦见他被人打,被人骂,我心疼呐,但又没有办法,总在梦中哭醒,枕头湿了一块,又一块。继忠是一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人,连饭都不会做,更不会缝衣服了,于是我又担心他挨饿受冻,有时候想得极了,我就自己不吃饭,少穿衣,以为这样就是陪着他一起受苦------”
陈湘萍说不下去了,泪水又流了下来。
康延欣紧握陈湘萍的手说:“大姐,你受苦了。”
陈湘萍擦干眼泪,笑道:“现在好了,继忠有你照顾,我就放心了。”
康延欣说:“今后,我们一起照顾他。”
陈湘萍摇摇头,说:“不了,有你一人就行了。”
康延欣说:“你不愿意去契丹?”
陈湘萍说:“不是,你听我说,继忠有你照顾,我很放心,继忠最不放心的是他的老娘,我要回去替他尽这份孝心。”
康延欣什么也不能说,紧紧搂着陈湘萍。
这天晚上,她们睡在一起。她们有说不完的话,像一对多年没有见面的姐妹,嘀嘀咕咕,说过没完没了。
有时她们也沉默一阵子,但是,他们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和自己一样想着一样的问题。
康延欣问起了王继忠的童年,陈湘萍则询问王继忠在契丹的日子,两个人像都在寻找王继忠失落的一部分,然后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图画。
陈湘萍告诉康延欣:王继忠的童年是孤单的,不幸的。
康延欣则告诉陈湘萍:王继忠在契丹也是抑郁的,但是是有理想的。
康延欣问陈湘萍是否后悔嫁给了王继忠?
陈湘萍斩钉截铁地说:“不后悔。”
陈湘萍问康延欣跟着王继忠是不是觉得幸福?
“当然幸福了。”康延欣回答。
“真的很幸福吗?”
“是的,在我的心中,幸福其实很简单:因为我爱他,所以,我很幸福。”
说着说着,有时不免说一些脸红的事,这件事情上,陈湘萍还是比较含蓄,康延欣则显得开放多了。这些事情,也是愉悦心灵的药剂。
从另一方面来讲,它也是她们二人建立更加信任,更加友谊的粘合剂。让她们很快地靠在一起。
这种只有女人间的热情和友谊,让她们之间很快取得了信任。打开了畅所欲言的大门。
如果前一刻钟,彼此还在犹豫,选择如何谈话,但现在,她们无所不谈了。从王继忠,谈到孩子,从孩子谈到家庭,再谈到她们自己。
她们之间由同情,怜惜,现在都爱着对方了。她们都为自己的迅速变化感到惊讶。
她们拥抱在一起,吻着对方,一开始,陈湘萍有些不适应,但是,她感觉到这是康延欣的自然流露,于是她也吻了她。
在陈湘萍吻康延欣的时候,觉得自己并不是吻的一个人,而是在与一种美德相吻。
陈湘萍的精神在这天得到完全的修复,她沉浸在幸福和热爱之中,享受精神修复带来的快乐。
次日,天亮后,王继忠吃惊地发现,陈湘萍已经变了一个人,她起来得很早,精神焕发,和康延欣一起给全家人准备早餐。
陈湘萍来后,经过特许,他们一家子可以在家自己开火。萧绰还特意为他们准备了粮食,肉和鱼,还允许康延欣到奶牛棚里,去挤牛奶。
陈湘萍跟着康延欣去挤了牛奶,看着那白色的液体流出来,陈湘萍好奇地问:“妹妹,你平时也做这个?”
康延欣笑道:“是呀,只是继忠不怎么喜欢喝,所以,做得少了。”
陈湘萍说:“他呀,就喜欢吃饼,面汤。”
康延欣说:“是的,可是我不大会做面汤。”
“回头我教你。”
王继忠看到陈湘萍的时候,她正在教康延欣和面,手把手地教揉面的技巧,康延欣学了两遍,没有学会,陈湘萍急了,她却笑了起来。
康延欣回头一看,见王继忠站在身后,便撅起嘴,说:“谁让你偷看的?看我的笑话是不是?你来得正好,来来来,去帮忙和面。”
康延欣说罢,把王继忠推到陈湘萍身边。
陈湘萍看了一眼王继忠,低下头继续和面,当王继忠要将手伸进面盆的时候,陈湘萍却打了一下他的手,说:“没洗手就和面,做的面谁吃”
王继忠尴尬地缩回手,去打来清水,准备洗手,陈湘萍说:“还有人没洗呢。”
王继忠四下里看了看,只见康延欣正举着双手,手上站满面粉,遂将清水端到康延欣的面前。
康延欣向他做了一个鬼脸,笑着将手伸进盆中。康延欣洗了手,说:“大姐,我去烧火了,你切了面端过来。”
陈湘萍答应了。
康延欣出门的时候,在王继忠手上捏了一把,朝陈湘萍努了努嘴,笑了笑,出了穹庐。
王继忠洗了手,走到陈湘萍身边,伸手和面,没揉两下,陈湘萍就说:“好了好了,你还是一边站着吧,你这是和面呀?像你这样,面盆都被你压破了。”
王继忠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打小就不会。”
陈湘萍说:“亏你说得出来,什么也不会,吃倒是很会,一天到晚要延欣做这个你吃,做那个你吃,如果是我,什么也不做你吃。”
虽然被陈湘萍数落着,但是一股温暖的激流涌遍了王继忠的全身,他走到旁边,静静地看着陈湘萍和面。她瘦弱的手使劲地将面团压下去,又翻起来,反反复复,面团在她手中变得越来越光滑透亮。而她的面孔变得越来越红润,宛如雨后的玫瑰,似乎有一股与他初次相识的味道。
王继忠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吻了吻她的脸庞。
陈湘萍微微颤抖着,但是,她还是使劲地推开了王继忠,嗔道:“你干什么,把手上的面粉都擦到我的衣服上面去了。”
王继忠走到一边,说:“湘萍,和我一起去契丹吧。”
陈湘萍说:“不,我不去。”
“为什么?”
“你们在一起很好,我已经放心了。”
“可是,我不放心你呀。”
“我没有不放心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了,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王继忠无话可说,心里涌起一团内疚,叹道:“是啊,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湘萍,这些年,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也没尽到做丈夫的责任------”
陈湘萍说:“好了,别说这些了,今天我们能够见面,我已经满足了,老天爷没有负我,虽然,我们几乎失之交臂,但我们最终还是见面了,老天爷垂怜我们,满足了我的愿望。当时,我从汴梁出发的时候,就只怀揣着与你见一面的愿望,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王继忠说:“可是我们明明可以在一起的,为什么不?你不喜欢契丹吗?”
陈湘萍说:“不,不是我不喜欢契丹,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你在那里,我都喜欢,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王继忠说:“你是说延欣?”
陈湘萍说:“她是个好女人,你们在一起才是合适的一对。”
“不,湘萍,你听我说,”王继忠脸上有些痛苦,说,“延欣是一个大度的人,不会计较什么的。”
陈湘萍说:“我知道,我很喜欢她,像你一样喜欢她。”
王继忠睁大眼睛,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两个人只一个晚上在一起,就这么好了。
陈湘萍说:“我回到汴梁,还要为你守住那边的一个家,我已经跟延欣说好了,她在契丹照顾你,我在汴梁照顾娘,替你多尽一点孝心。”
说到尽孝,王继忠什么也不说了,脸上又出现了痛苦的神情。
陈湘萍说:“你也不要伤心了,娘这边有我替你照顾,你就放心去吧。”
王继忠眼圈红了,低着头,说:“我就是一个不孝的子孙。”
陈湘萍说:“你也不要这样说,你现在就是要活得好好的,不让娘担心,就是最大的孝心了。”
王继忠点了点头。
陈湘萍说:“现在好了,天下太平了,辽宋两国会互派使者访问,你也可以请使者带话随时问安,我也会随时把娘的消息告诉你。”
王继忠叹息一声说:“是啊,现在方便多了。”
陈湘萍说:“这都是你的功劳,你为天下老百姓做了大好事,老百姓会感谢你的,我也感到骄傲。”
王继忠说:“连你也这样说,我都感到脸红。”
陈湘萍说:“你有什么脸红的,我回去了,也要告诉汴梁人,我的丈夫不是叛国者,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个给天下人造福的大英雄。”
王继忠说:“好了,我们什么也不要说,好好地过日子就行了。”
吃罢早饭,宫里来人说皇太后请陈夫人去吃午饭。
陈湘萍听了面有难色。
康延欣说:“怎么了,大姐?”
陈湘萍说:“皇太后是何等样的人物,我怎么好去见她?”
康延欣安慰道:“别紧张,大姐,皇太后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你若是见了她一定会喜欢她的。”
中午,康延欣陪着陈湘萍来到行宫,到了行宫门口,陈湘萍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康延欣抓住她的手,低声说:“别紧张,就像去见一个长辈一样。”
陈湘萍回头朝康延欣笑了笑,二人走进了行宫。
萧绰坐在案台后面看着奏折,抬头看见二人进来,笑着说:“贵客来了。”
康延欣,陈湘萍上前两步,跪下叩头。
萧绰连忙拉着,说:“快起来,让朕看看,哎呦,还真是一个标致的的人啊。难怪王继忠心心念念的想着呢。”
陈湘萍说:“民妇卑微,蒙皇太后接见,实在是荣幸之至。”
萧绰拉着陈湘萍的手,说:“看看,这么会说话,比延欣强多了。”
陈湘萍说:“皇太后的话让民妇无地自容。”
萧绰笑道:“好了,你也别无地自容了,快请坐,我们说说话儿。”
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坐下。陈湘萍抬头看了萧绰一眼,立即就被眼前的这个妇人吸引住了,她看起来十分和蔼,但和蔼之中又显得十分威严。,这时,萧绰朝她看过来,四目相遇,陈湘萍凛然一震,低下头。
萧绰笑着说:“今天呢,朕没叫别人,就我们三人,随便吃一点,主要是请你们来陪朕说说话。”
萧绰说罢,命人上菜。
须臾,酒菜端上来了,酒菜极简单,几盘牛羊肉,切成薄薄的肉片,另加一只灸鸡,一盘鹿脯,和一盆黄河鲤鱼。桌子中央放着一口火锅,沸沸腾腾地冒着白烟。
侍者给他们斟了地一杯酒后,萧绰就挥手让她下去,笑着说:“延欣,你来斟酒,那些人就像一根根木桩似的,看着就让人心烦。”
康延欣笑道:“皇太后莫非有什么悄悄话要说。”
萧绰说:“朕有悄悄话也不对你说,朕要说给贵客听。”
康延欣说:“太后真是好偏心呀,臣今天可偏要听。”
萧绰笑着对陈湘萍说:“陈夫人,在朕这里,就数她最放肆,朕都被她欺负够了,现在你来了,就好了,好好治一治她。”
萧绰几句话,就把陈湘萍拉了过去,刚走进行宫的时候,陈湘萍还怀着恨意,不愿意见她,觉得她一定是一个残酷,狠毒的女人,是她俘掳了王继忠,让他有家不能回。是她让他们夫妻分离,父子离散,十几年的煎熬都是拜她所赐。
可是当她看到萧绰第一眼时,那种恨意,已经悄然退去。这时,她已经完全不恨她了。她看着她,心里只觉得她就像一个和和气气的大姐姐。
陈湘萍说:“她连太后都不怕,民妇怎么治得了?”
萧绰听了笑起来,说:“万一治不了,你和朕一起治她,就是石猴子,也管教他服帖。”
康延欣忙说:“太后的心也太狠了,哎呦,臣到底哪儿得罪您了,臣已经被您压在五行山下,现在,您又找一个帮手,看来臣只有死路一条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萧绰于是举杯向陈湘萍敬酒,慢慢地,陈湘萍的拘谨消除了,在这里,她感受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与宋国那种等级森严的礼仪相比,这里更加随意,活泼,君臣之间没有特别的界限,康延欣甚至可以和萧绰开玩笑。萧绰也拿康延欣追求王继忠说笑话。
突然,萧绰问:“陈夫人,你是不是恨朕?”
陈湘萍心里一惊,立刻实话实话:“是的,民妇恨你。”
萧绰说:“朕就知道你是恨朕的。”
陈湘萍的脸扭曲了一下,说:“不过,民妇现在不恨太后了。”
萧绰的脸也微妙地变化着,说:“为什么现在不恨朕了?”
陈湘萍叹息了一声,说:“继忠被您俘掳了,十几年,我们不能见面,民妇是非常很你的,可是现在,他为天下人做了一件大好事,他能够完成这件事,全仰仗着皇太后的支持。民妇很庆幸他遇到了像皇太后这样的明君,民妇不仅不恨皇太后,还应该感谢您。”
萧绰说:“你真是这么想的?”
陈湘萍说:“民妇是肺腑之言。”
萧绰笑道:“很好,王继忠的眼光不错,有你这个明事理的妻子,真是他的福气。”
陈湘萍说:“皇太后才是他的大贵人呢。”
萧绰说:“现在好了,你们可以再不用分开了。”
陈湘萍不做声,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情。
萧绰问:“怎么?你不愿意去契丹?”
陈湘萍说:“太后,民妇在汴梁还有一个家,家中还有老娘要服侍,继忠不在老娘身边,只有民妇替他尽孝。”
陈湘萍说罢,神情惨怛,泪水盈眶。
萧绰见了,也凄惨地说:“这都是造化弄人呀,朕本来是想让你们夫妻团聚的,可没想到——”
陈湘萍说:“民妇知道太后仁慈,算是民妇与王继忠有缘无实吧,今天,民妇已经见到了继忠,心愿已经完成了,没有什么遗憾的了。从前,民妇总是担心他在契丹受苦,现在,看到了他遇到了明君,还娶了贤妻,民妇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可以安安心心地回去了。”
萧绰说:“朕知道你的心情,你是想成全王继忠和康延欣吧,其实,你也不别这样,朕看你与延欣很好,你们在一起一定会合得来的。”
陈湘萍说:“康家妹妹,是个非常能干的善解人意的人,我一看见她就喜欢了,有她在,继忠会很幸福的。”
康延欣说:“大姐,继忠心里始终忘不了你。”
陈湘萍说:“我知道,我也不会忘记他。”
无论怎么说,陈湘萍打定了回汴梁的主意。她的确是想成全王继忠和康延欣,自从她见到康延欣之后,就对她产生了别样的感觉,尤其是昨晚她们同宿,说了一晚上的话,她爱上了这个女人,仿佛自己的一半已经融入到她的躯体里了。
她为自己的这种变化,既欣喜又害怕,这是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感情,每当她看到康延欣时,她不由地脸红起来。
真是奇怪,没见面之前,陈湘萍还非常痛苦眼前这两个女人,可是现在,她非但不恨她们,反而爱上她们。
从行宫回来,王继忠已在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了,孩子们都围在他的身边。看见陈湘萍,康延欣回来,王继忠走上前去。
康延欣笑道:“怎么,是不是还没有吃饭?”
王继忠尴尬地笑了笑,说:“吃了。”
“吃了?你做的?”康延欣问。
“怀敏做的。”王继忠说。
“怀敏做的,”康延欣看了看王怀敏,说:“敏儿,做什么吃了。”
王怀敏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早晨剩下的面汤,热了一下,吃了。”
王怀德说:“本来还想弄点牛肉爸爸喝酒的,但是,啃不动,没吃成。”
康延欣笑起来,陈湘萍则说:“这才好呢,都是延欣妹子把你惯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们的王大爷。”
王继忠红着脸,尴尬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