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钦若在契丹军从大名府撤退的次日,和燕云一起抵达澶州的。
燕云去了枢密院,找到了王继英,向他说明陈湘萍母子被韩制心留住,将在几日后,回汴梁,自己先走了一步,特来向他回报。
王继英听了,嗟叹不已,只恨自己乱做主张,过于性急,让王继忠和陈湘萍失去了最后见面的机会。
燕云也颇为懊恼,说:“要不,我在跑一趟,拦住陈夫人?”
王继英摇头道:“算了,依我看他俩没有缘分,还是不强求了。”
燕云道:“我在大名府遇到了王大人和夫人。”
王继英说:“你遇到继忠了?”
“是的,大人和夫人想吃东京的菜,所以,去了翠云楼,在那里我们遇到的。”
王继英叹道:“看来继忠还是想回家呀。”
“当然是想回家了,”燕云说,“哪个人舍得离开自己的家?”
王继英什么也不说,叹息了一阵子,问:“燕云,你放着好好的骑都尉不当,跟着我有什么前途?”
燕云说:“王大人,燕云跟着你,不是为了当官。”
王继英说:“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现在辽宋两国已经达成和平,为了这个,你也出了不少力,立过功,我想奏明皇上,为你在军中谋一个职位。”
燕云连忙摇手,说:“王大人,你就饶了我吧,我若是想当兵,就不会跟着你了。”
王继英说:“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燕云说:“不瞒大人说,燕云就是闲云野鹤,就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王继英叹道:“我也想过那样的生活。”
燕云说:“大人跟我不一样,大人心系天下,要为大众谋福利,我呢,只有我自己,一日三餐有酒有肉就行了,当然,如果再有一匹好马,就再好不过了。”
王继英知道燕云喜欢马,上次小红马被耶律狗儿夺了,心里一直怏怏不乐,便说:“你觉得我的那匹马怎么样?”
燕云说:“大人的这匹马当然不错,不过,性情有些暴躁,没有‘二红’温顺。”
王继英说:“你还想着‘二红’呀,它都回契丹去了。”
燕云说:“‘二红’走了,我想一下都不行吗?”
燕云说得有些哽咽,眼睛花花的。
王继英说:“好了,一说起‘二红’,你就这样,好像它是你的婆姨一样,我那匹马就送给你了。”
燕云说:“谢大人,不过,我还是想把‘二红’找回来。”
王继英摇头道:“我看你是疯了,它都回契丹了,你怎么找?”
燕云闷闷不乐,起身说:“大人,我上街喝酒去了。”
王继英挥挥手,说:“去吧,少喝点。”
燕云嘟噜了一句:“知道了。”出去了。
王继英怔怔地看着燕云的背影,一股愧疚的心情纠缠住了他。当初,他看中了燕云的机敏,把他带在身边,想给他谋个前程。谁曾想燕云似乎真的对做官没有多大的兴趣,成天吊儿郎当地,喝得醉醺醺的,再不就是去妓院哄女子开心,却又不想成家立业,说是不想受那一门子气。说白了,他就是一个浪子,干什么都是随心所欲,想当兵,很快就升到骑都尉,可一转眼,不想当兵了,就给王继英当跟班,在他家里当家仆。
不过,王继英从没有把他当仆人看,他的孩子们都叫他燕叔叔,老太太也喊他“侄子”。燕云也很会体察人,自己也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没事的时候,就给老太太和孩子们弹奏一曲,惹得大家都十分高兴。
“不,这匹野马必须要把他套住,不能任由他这么放荡下去了。”王继英自言自语。
这时,宫里来人说:“皇上今天在行宫里摆上了庆功宴,请各位大人进宫赴宴。”
听说皇上要宴请所有的出征将士,大家都非常高兴。很早,都去了行宫,没想到王钦若比大家还早,他已在行宫后院帮忙安排酒席位次了,见众人进来,连忙笑脸相迎。
寇准瞟了王钦若一眼,径直走了过去。
王继英见了王钦若,说:“定国兄,什么时候回来的?”
王钦若说:“刚来不久,与你的家仆一起回来的。”
王继英说:“哦,一回来就忙上了,皇上就是看中你。”
王钦若说:“不才就是皇上的家奴。”
王继英说:“那你忙吧。”说罢走开了。
王钦若又和其他人打招呼,安排坐席位次。
今天行宫焕然一新,行宫门前搭起了彩棚,鳌山,门上挂上了红色的彩布,屋檐下张着大红灯笼,大殿里也披红挂彩,烛光闪耀。一切都显得喜气洋洋,比过节还热闹。
很快,王钦若又来到王继英身边,低声说:“继英兄,我看见令弟了。”
王继英惊讶地问:“是吗?在哪里看见他的?”
王钦若说:“在大名府翠云楼上,我们一起吃过饭。”
王继英说:“他们都到了大名府了?”
王钦若说:“前天就到了,再过几天就要到瀛州了。”
王继英失声说:“再过几天就要到瀛州了?”
王继英的叫声惊动了其他人,都扭头看着王继英。
寇准说:“王大人,你何事惊慌?”
王继英摇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契丹人走得好快。”
陈尧叟说:“契丹人走得快,不好吗?难道王大人想把他们留下来吗?”
陈尧叟这是想给陈尧咨出头,陈尧咨被王继英和曹利用押回来之后,送到行宫。赵恒听了王继英的回报,大怒道:“好你个陈尧咨,你是想让宋辽重新燃起战火吗?想把朕好不容易换来的和平,毁于一旦吗?什么也不要说了,拉出去斩了。”
听说赵恒要斩陈尧咨,陈尧叟连忙找到陈尧佐,二人一起面见皇上,哭着请求开恩,好说歹说,总算保住了陈尧咨的性命,发配到邓州去了。
而陈尧叟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一找到机会,就对王继英冷嘲热讽,寻机报复。
王继英没有理睬他。
这时,赵恒走了进来,群臣参拜。
赵恒非常高兴,说:“诸位卿家,契丹人已经走了,朕这颗心也放下了,这都是各位卿家的功劳,朕今天摆下这桌酒,就是要和你们一起从此以后共享太平盛世。”
群臣说:“契丹退兵全靠圣上英明决断。”
赵恒津津自喜,得意忘形,说:“朕这次亲征,本欲与契丹人决一雌雄,扫清寰宇,但契丹人几次三番请和,朕为天下苍生计,答应了他们,不过,这也是好事,从此,天下太平,朕也高兴啊。”
赵恒的话音未落,只听见王钦若说:“陛下英明神武,足可以扫荡丑类,臣听说陛下君临澶州北城,万民欢欣鼓舞,一举大破敌军。契丹丑类惊恐万状,匍匐求和,若不是陛下君临北城,契丹丑类如何能够降服?”
陈尧叟说:“说的是,当时臣陪伴皇上左右,亲眼看见万众欢腾,亲耳听到亿万人呼喊‘皇上万岁。’至今呼喊声犹在耳边回响,荡气回肠,臣恐怕那呼喊声今生都会萦绕在臣的耳边。”
冯拯说:“是啊,那振奋人心的场面,臣今生都忘不了。”
高琼冷笑道:“冯大人是不是忘了你是如何阻拦皇上去北城的。”
冯拯脸一下子红了,愣愣地看着高琼。
赵恒的脸也红了,一下子清醒了许多,说:“李太师,分给军士们的酒肉都给他们了吗?”
李继隆说:“一人一斤酒,两斤肉都发下去了,军士们都高兴得很,这时候正在喝酒吃肉呢。”
赵恒笑道:“很好,能阻止契丹铁蹄,多亏了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李卿家,要仔细做好功劳簿,朕到时要好好奖赏他们。”
李继隆说:“皇上放心,臣给每个将士都做好了记录,他们的每一笔功劳都清清楚楚地记录在册,过两天,就呈给皇上。”
赵恒说:“这次出征,太师不顾年事已高,身先士卒,堪为众将表率。自北边为患以来,到现在畏惧我军军威,以致服从道义请和,停战安民,这是你们这些忠诚将士的功劳。”
李继隆刚欲回答,石保吉说:“臣自从和太师出征以来,为东西排阵使,但是出谋划策,排兵布阵,指挥进退都是太师一人之力。”
李继隆哈哈一笑,说:“老夫只会指手画脚,真正出力的还是驸马,驸马作战勇猛,每次临阵总是带头冲锋,有时连马鞍都不要,亲手射死敌人就有几十个。”
赵恒说:“这个朕倒是亲眼所见,朕登北城那天,石卿家就骑着一匹没有马鞍的马,一边冲一边引弓射箭,真是一个猛士。”
石保吉红着脸说:“那是来不及,没有找到马鞍。”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赵恒说:“各位卿家,石卿家和李卿家互敬互爱,相互扶持,堪称诸君表率,若果诸君都像他们一样通力协作,何愁天下不太平?朕自可以高枕无忧了。”
赵恒说罢,便赏赐石保吉袭衣一领,金带一条,马鞍一具,骏马一匹。李继隆加开府仪同三司,食邑三百户。
赵恒说罢,李继隆,石保吉跪下叩谢。众人拱手相贺,二人躬身答谢。
赵恒看着王继英,说:“这次和谈的首功当属王继英,王卿家,他们兄弟二人为此奔走,不惜余力,最终说服契丹皇太后签订和约。一纸和约挽救了千万人的性命,不仅朕要感谢你们,天下老百姓也要感谢你们。”
赵恒说罢,堂下一片寂静,继而,听到有啜泣声传来。众人回头看去,只见王继英掩面而泣。
赵恒说:“王卿家,朕知道有些人不了解你,你有些受委屈,但不要紧,朕理解你,现在,王继忠已经去了契丹,家有老母,望儿心切,不能见到儿子,免不了有些悲痛,朕就封老人家为魏国夫人,加卿家为检校太傅。卿家好生赡养母亲,朕每月拨禄米钱财给你们,算是帮王继忠尽一份孝心。”
王继英听了,早已泪流满面,趴在地上,只是叩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恒令人将王继英搀扶起来,好好地安慰了几句,最后问:“王卿家,你还有什么要求?”
王继英想起了燕云,说:“启禀皇上,臣有一个随从,先在傅潜军中当骑都尉,傅潜溃败时,走散了,去了瀛州。在瀛州时曾保护臣回到汴梁,臣想求皇上让他重新回到军中,补做军校。”
王钦若说:“王大人说的莫非是燕云?”
王继英点头道:“正是。”
王钦若说:“不是我有意为难大人,我看燕云放荡不羁,不是一个受管制的人,让他去了军营,且不是给他找罪受?”
陈尧叟说:“是呀,他原本就是一个骑都尉,却不遵守军令,私自逃进瀛州,这本来就是临阵脱逃之罪,而王大人不仅不治他罪名,反而,还为他求取官职,难道你立了那么一点功劳,就可为一个罪人邀功请赏吗?”
王继英听了,虽然气忿,但也无话可说,想到燕云为人,没有官职,未尝不是好事,说:“这事的确是臣有失考虑,请皇上降罪。”
赵恒说:“王卿家呀,你说的这人夤缘附势,或许有一些能耐,但需要立功,才能奖赏擢用,朕不能因为你立了功劳,就奖赏擢用你的随从,亲戚,这不是乱了国家的法度?像这样的请求,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王继英听了,甚是羞愧,不再言语。
赵恒便说:“开宴。”
君臣入席,美酒佳肴都端了上来,赵恒兴致勃勃,觥筹交错之间,笑声连连,丝毫也记不起三天前那副愁断衷肠的情景。更有一些人歌功颂德,弄得他愈发洋洋得意,以为建立了不世之奇功,足以彪炳千秋,流芳万代。
王钦若趁机说:“陛下若真想建立不世奇功,那就要出兵幽燕,一举荡平契丹丑类,现在契丹丑类仓皇而去,皇上可乘胜追击,与王超,张昭允会合,犁庭扫穴在此一举。”
赵恒说:“你说得对呀,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赵恒蠢蠢欲动,便欲王钦若商议如何调兵了。
寇准厉声说:“建议出兵者,可立斩之。”
赵恒吃了一惊,看着寇准。
寇准大声问:“难道皇上忘了那份和约是如何签定的吗?”
赵恒悚然一惊,想起签定和约的艰难,自己那些日的煎熬,哪一天不是过得心惊胆战,哪一天不是寝食难安,为什么这么快就忘了?
王继英说:“我大宋是礼仪之邦,岂能出尔反尔,墨迹未干,就去攻击友邦,这还有什么诚信可言?让别人怎么看我们?”
赵恒幡然醒悟,痛斥王钦若。道:“好你个奸人,朕险些上了你的当,你给我滚出去。”
王钦若吓得目瞪口呆,抱头逃出行宫。
酒宴之后,王钦若连忙跑到赵恒跟前,痛哭流涕,说自己绝对没有怂恿他毁坏和约,讨伐幽燕的意思。自己之所以这么说,是在提醒皇上不要被某些人蒙蔽。
赵恒看着王钦若,说:“朕被谁蒙蔽?”
王钦若说:“宰相寇准,一开始,寇准就极力鼓动皇上亲征,他的目的何在?就是想利用皇上亲征之机,征集人马,与契丹决战,以达到出名之目的。”
赵恒说:“讨平契丹乃是朕之心愿。”
王钦若说:“可是皇上,寇准明知道契丹军凶猛,天下无敌,他还要让皇上亲征,亲临澶州北城,他这是干什么?”
赵恒说:“干什么?为了激励士气呀。”
王钦若说:“不知皇上知道不知道赌博这些事?”
赵恒说:“朕虽在宫中,对于赌博之事还是知道的。”
王钦若说:“赌博之人往往输急了,手中的钱快没有了,就会把手中的钱全部押上,这叫做‘孤注’,期望一搏翻本,这是非常危险的举动。寇准就是以皇上您作为‘孤注’,去赌一把,他是全然不顾皇上的安全,把您置于异常危险之地呀。”
赵恒为之一震,虽然,他先前也想到这些,但从王钦若口中说出来,则更加让他吃惊,想起那天在北城的情景,赵恒越想越害怕。契丹人的箭矢都射到城楼上来了。有几个军士就倒在自己的面前,他们死相十分难看:抽搐的四肢,苍白的面容,放大的瞳孔,殷红的血液。但为什么自己就如中了魔似的,站在城楼上,与将士们振臂高呼,没有一点惧色?
现在想来,赵恒不禁冷汗直冒,瑟瑟发抖。
王钦若说的是对的,寇准真是拿朕作为他的赌注,他这是用朕的性命与契丹人赌了一把,幸亏他赌赢了。不然,朕的性命也许就丢在北城城楼上了。
见赵恒不说话,王钦若又说:“皇上知道不知道民间认为这次和谈成功最大功劳者是谁?”
赵恒问:“是谁?”
王钦若说:“他们都说是是寇准的功劳?”
赵恒问:“怎么是他的功劳?”
王钦若说:“因为皇上总是待在幕后,寇准在前面,所以老百姓就只知道寇准,而不知有皇上。”
赵恒气愤地说:“是吗?”
王钦若说:“皇上可知道民间对这次和谈怎么说?”
赵恒问:“怎么说?”
王钦若说:“他们说澶渊之盟不过是一纸城下之盟,寇准敦促皇上以万金之躯临万险之地,雄兵百万,未能击败契丹,换来的却是一张城下之盟,而寇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四处炫耀,欲夺陛下之功劳,臣既为陛下不平,又为寇准好笑。”
赵恒本来以为以十万两白银,二十匹绢换来了和平,是一件非常划得来的事情,没想到被王钦若说成是城下之盟,为天下之耻。自己就此被载入史册,列入昏君,懦弱皇帝之列。这种耻辱可能永远也洗不掉。
赵恒脸色灰白,像一个用尽全身力气踉踉跄跄地跑到自己以为的终点时,一看原来自己跑错了方向,一下子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瘫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颓然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王钦若知道再不能向赵恒进言收复幽燕了,说:“自古有为的君王,功成名就之后,亲临泰山封禅,敬告天地诸神。皇上爱惜黎民,以天下苍生为念,一心寻求天下和平,乃千古第一仁君,足以感天动地,封禅岱宗,再合适不过了。”
赵恒喜道:“封禅,必须有天降祥瑞,方能应天合人。”
王钦若笑道:“皇上放心,祥瑞自会从天而降。”
赵恒说:“这事恐怕王旦不会答应。”
王钦若说:“只要皇上同意,何必在乎王旦,臣愿意去说服王旦。”
赵恒说:“你去安排吧。”
王钦若欣喜万分,告退,出了行宫,找来几个贴心的人,分别让他们去了各县,不久,就传来青龙、麒麟之说,麦生双穗,稻生九茎的祥瑞喜兆,有了赵恒封禅的闹剧,此乃后话。
酒宴之后,王继英回到住所,见燕云已经回来,喝得醉醺醺的,倒在床上打呼噜。
看着燕云,王继英一股愧疚之心涌上来,坐在火炉边不停地叹气。
燕云醒来,看见王继英眉头紧锁,心情抑郁,便走过来,坐在王继英的对面,看了一眼王继英,说:“大人今天不是去参加庆功宴去吗,怎么不高兴?”
王继英看了看燕云,叹息了一声。
燕云说:“这次和谈成功,大人功劳最大,理应得到最高的封赏,怎么?皇上没有赏赐大人?”
王继英摇头道:“燕云兄弟,我对不起你。”
燕云说:“大人怎么这么说?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呀,倒是燕云不会办事,让令弟与夫人,见不了面,是我太急躁。”
王继英说:“这事不怪你,今天,我向皇上给你讨要一官半职,可是,皇上没有答应,是我对不起你呀。”
燕云笑道:“嗐,我以为什么呢,我不是早就说过,我不喜欢当官?我若是想当官,就不会跟着大人了。”
王继英说:“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
燕云说:“那大人就要做对得起我的事。”
王继英茫然,不知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