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落日圆二百二十三、送信陈尧咨亲自将燕云送至北城,在城上伫立良久,对燕云说:“燕都尉,你看见城下那棵树没有?”
燕云说:“看见了,怎么了?”
陈尧咨说:“如果王继忠答应见我,你就把他引到那棵树下。”
燕云不解,说:“引到那棵树下,大人站这么远,能和他说上话吗?”
陈尧咨笑道:“你这个人真有趣,难道我就不能走过去与他见面吗?”
燕云听了笑了笑,说:“好,大人等着,我去了。”
陈尧咨拍了拍燕云的肩膀,露出一副古怪的笑容,说:“去吧。”
燕云下了城头,北城外,宋军筑有堡垒,挖了纵横交错的战壕,埋伏着一个个陷马坑,要道上撒满了铁蒺藜,外层竖着坚固的寨栅,寨栅之外又挖了壕沟,沟底插满竹签。
由于北城狭窄,容不下那么多军士,李继隆到了北城看了地形,没办法,只好在城外驻扎,连夜抢修工事。两日就在城外又建立一座城堡。
燕云走在营寨里面,只觉得陷阱重重,阴森逼人。见了李继隆,将出使契丹的事告诉了他。李继隆连忙派人打着旗帜,把燕云送出营寨,一直来到契丹大营,被契丹军士拦住。
燕云上前说明来意,契丹人打开寨门,放燕云进去了。
军士将燕云领到一顶穹庐前面,让他稍候,自己先进去了。不久,出来两个身材魁梧的军士,一人抓住燕云一条胳膊,什么话也不说,将燕云拖进穹庐之内。
穹庐内坐着一个长得很白的人,身材高大,头发卷曲,眼窝凹陷,眼珠子明亮而呈深蓝的之色。
燕云见了甚是惊异,这是什么人,怎么生的如此怪异?正在纳闷,只听见那个白人说:“喂,你叫什么?为什么要来窥探我的军情?”
燕云站直身体,说:“我没有窥探你的军情?”
“喂,你还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燕云想了想,说:“我叫燕云。”
“燕云,燕云十六州的燕云,对吧?”
“不错。”
“那你来得好,到这儿来干什么?”
“为什么说我来得好?”
“你这是回家呀,回家不好吗?”
“我的家在山东。”
“山东也好,我马上就会攻取山东的。”
“山东是大宋的,你为什么要攻取?”
“不,山东是契丹的。”
“不,山东是大宋的。”
“很快就是契丹的了。”
“休想。”
白人并不气恼,笑着说:“你还没对我说,你来干什么?”
燕云觉得眼前这个人的脑子里仿佛缺少了一点什么?说:“我不是已经通报了,我要找王继忠。”
白人皱了皱眉头,嘀咕道:“又是找他,找他干什么?”
燕云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就是奸细,奸细就应该像它一样。”白人指了指帐篷外面。
燕云回头,看见帐篷外面一棵歪脖子柳树上吊着一条狗,几个人正在给它剥皮。燕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燕云说:“我说了,我是来找王继忠的。”
“找王继忠干什么?”
“我不跟你说,我要跟当大官的说。”
白人哈哈大笑起来。
旁边有人告诉燕云说他就是平南大元帅萧挞凛。
燕云仔细瞧了瞧,说:“我是王家的家将,王继忠的媳妇病了,想见见他,想让他早点回去。”
萧挞凛一听大笑起来,说:“这个王继忠的福气不小哇,他有几个媳妇?”
燕云说:“就一个媳妇。”
萧挞凛突然收起笑容,板起脸说:“把这个奸细拖出去吊死。”
立刻,那两个魁梧的军士上前抓住他往帐外拖,燕云惊惶地喊道:“我不是奸细。”
萧挞凛说:“王继忠的媳妇在瀛州,你从哪里来?”
燕云说:“我从汴梁过来的,王继忠的兄长王继英回去了,是他让我来的。”
萧挞凛将信将疑,身边的人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萧挞凛挥了挥手,军士放了燕云。萧挞凛说:“把他送过去。”
燕云尚且惊魂不定,只见一个人走过来,对他说了一句:“走吧。”
燕云便跟着来人出了帐篷,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那人回头道:“怎么?把你吓到了?”
燕云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人。”
“哪里古怪?”
“长得古怪,做事更古怪。”
“不错,元帅确实长得特别,那是他的祖母是罗刹人,很漂亮的。”
燕云没有心思和他谈这些,一路上,只见一队队契丹军朝南方走,大车小车,流水似的一辆接着一辆驶来,车上满载着帐篷,粮食,箭矢,弓弩,刀枪。一辆马车陷入泥沼里,一群人推拉不动,拉车的两匹马几条腿绷得笔直,一匹马儿前腿打滑,一下子跪倒在地上。霎时,背上挨了几鞭子,连忙站起来,用力向前一窜,车轮向上滚动了一下,几乎被拉出了泥坑,无奈马的腿又打了滑,车子又陷进去了。
燕云跳下马,见路旁有一堆干草,抱来一捆,扔在在车轮下面,弓着身体,肩膀拱着马车的后梁,喊一声,马车被拉起来了。
一群人要谢谢他,及至看清,都惊愕不已,说:“你是宋国人?”
燕云也不回答,上了马,跟着送他的人,继续往北走。
“你这人心肠不错。”
燕云说:“我是心疼那两匹马。”
“你喜欢马?”
燕云说:“喜欢,特别喜欢。”
“那你应该来契丹。”
“来契丹,来契丹干什么?”
“来契丹放马,契丹有很多好马。”
“我知道,”燕云摸了摸“二红”。
“契丹有好多草原,一望无际的草原,绿草茵茵,白云叆叇,清澈的流水,清脆的鸟鸣,还有香气四溢的奶茶和悠扬嘹亮的琴声,唉,一切美妙极了。”
燕云觑了那人一眼,那人正眯着眼睛,仿佛要睡着的样子。燕云以为他精神有了问题,今天碰到的都是怪人。
他们走了一天的路,晚上在一顶破穹庐里过了一夜,次日,他们走进一个城镇。城不大,城垣损毁十分严重,城内的房屋焚毁殆尽,到处都是黑乎乎的一片,大风吹过,黑灰冲天,日头无光。
“这是哪里?”燕云问。
怪人瞅了燕云一眼,说:“德清军。”
燕云睁大眼睛说:“这就是德清军?”
怪人没说什么,一直往前走。
燕云跟着怪人,踏着满地的黑灰,七弯八拐,走到一座宅院前面,这或许是这座城镇里唯一完好的宅院了。从宅院的样式看来,它应该是一座衙门,门口立着一对貔貅,大门漆成朱红,显得很有气派。
在门口,燕云被拦住了,怪人对门卫施礼,点头哈腰,嘀咕了半天。
他们说的是契丹话,燕云一句都没听懂,那个侍卫一边听怪人说话,一边觑着燕云,一边点头微笑。
末了,侍卫走过来,十分客气地对燕云说:“燕大人,跟我来。”
燕云迟疑了一下,牵着马,跟着侍卫,走进大门。
侍卫连忙拉过“二红”说:“这马就不要进去了,来,把马拉到旁边马厩里吃草,让它喝水。多漂亮的马呀。”
燕云握着缰绳不肯松手,看着侍卫。
侍卫笑道:“放心,我不会要你的马的。”
燕云迟疑了一下,松了手。随着侍卫进入院内,院子很大,似乎这个城镇就只有这座院子,进人大门,两边是两排看不到头的平房,平房前面是一块极大的广场,广场上竖立着箭靶,操杠,软梯,抛石机,显然这是一块演武场。演武场那边也是两排平房,两边又有房屋遥遥相对。燕云猜想那肯定是军械库了。过了演武场后面的两排房屋,后面又是一个很大的空地,似乎已经被荒废了,但燕云看出这里也是演武场,是指导军士实战的地方,里面设有各种机关,军士们在这里操练实战,让他们适应各种环境下作战。
燕云走过实战演武场,来到一间房屋门口,侍卫敲响了房门,门打开了,侍卫进入屋内,不一会儿,一个人跟着侍卫走了出来。
燕云一眼就认出那人就是王继忠,连忙上前两步,躬身道:“王大人,我可找到你了。”
王继忠愣了愣,说:“你是谁,我怎么不认得你?”
燕云说:“我是你的家将,叫燕云。”
“燕云,我记得我家没有一个叫燕云的。”
燕云笑道:“我是最近才跟着王大人的。”
王继忠说:“是吗?难怪我没见过你呢,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燕云说:“王大人有信给大人。”
“信呢?”王继忠问。
“信在铁锤里面。”燕云说。
“信在铁锤里面?”王继忠看了看一眼燕云,说,“怎么不带来?”
燕云说:“他们不让带来。”
王继忠对侍卫说:“快把铁锤取来。”
侍卫有些为难。
王继忠说:“你怕他行刺我?”
侍卫还在迟疑。
王继忠说:“放心,有什么事,不怪你。”
侍卫取来铁锤,扔在燕云面前。燕云拧开铁柄后面的塞子,从中取出了一块黄色的布卷,递给王继忠。
王继忠接过布卷,手颤抖着,打开布卷,看了一遍,眼里溢出了泪水,连忙转身进入屋内。一下子跪倒在萧绰面前,说:“太后,有回信了,宋国有回信了。”说罢,将布卷递给萧绰。
萧绰拿过来看了看,说:“好,继忠,你干得好,你没说错,你的兄长回到汴梁,会促使和谈成功的。”
王继忠说:“这都是太后大度,放了臣的兄长,臣感谢太后。”
萧绰笑道:“又说傻话了不是,你能促成和谈,朕还要感谢你呢。对了,那个送信人呢?”
王继忠忽然醒悟过来,说:“在外面,太后要见他?”
萧绰说:“让他进来吧。”
王继忠出门让燕云进入屋内,屋内出了王继忠外,还有十几人在里面,上首坐着一个妇人,上了年纪,但是仍然风姿绰约,雍容华贵。燕云一看便低下头,跪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
只听见妇人道:“听说是你送信来的?”
声音十分悦耳,燕云不禁抬起头来,只觉得光彩逼人,竟然忘了答话。
萧绰说:“你办了一件大好事。”
燕云说:“我只是送来一封信,算不上大好事。”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
燕云觉得奇怪,左右看了看,又紧盯着萧绰。
萧绰问:“你送了一封信来,立了大功,想要些什么?”
燕云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们不打仗就行了。”
萧绰怔了怔,说:“好,朕答应你。”
“说话算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燕云高兴地连磕几个响头,说:“那就太谢谢您了。”
萧绰笑着对王继忠说:“继忠呀,把他带回去,好好招待。”
王继忠答应着,带着燕云出来了。依照原路,来到一间屋前,王继忠掀开门帘,进入屋内。屋里甚是简单。王继忠让燕云坐了,不一会儿,侍卫送来茶水。
王继忠说:“行军打仗,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随便喝点茶。”
燕云不是什么讲究人,正值口渴,端起茶杯,一顿牛饮,
王继忠问:“燕兄弟,可是从汴梁来的?”
燕云说:“也是,也不是。”
王继忠听不明白,说:“这是怎么?”
燕云说:“皇上亲征了,路上走走停停,我是过了韦城,王大人才让我送信的。”
王继忠说:“这么说,皇上还在路上?”
燕云说:“可不是,要是我,我一天就到了澶州,他都走了四五天了。”
王继忠说:“怎么这么慢?”
燕云说:“皇上想回去,搬家去建业。”
“迁都建业,这不是连江山都不要了吗?”
燕云说:“可不是,王大人都为这事急得睡不着觉。”
“那,他还好吗?”
“还好,就是太操心,大人,你说说,世上的事是操心得完的吗?”
王继忠苦笑了一下,说:“的确,操心不完。”
燕云说:“既然操心不完,为什么还要那么操心?”
王继忠说:“可能,有些事你不懂。”
燕云说:“不,我说他这事自寻烦恼。”
王继忠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说:“家里还好吗?”
燕云愣了愣,说:“还好,老太太身体很健康,就是想大人回去。”
王继忠神情沮丧,微微叹息了一声。
燕云说:“怎么?他们不放你?”
王继忠摇了摇头。
燕云说:“既然他们放你,大人为什么不回去?”
王继忠叹道:“还不到回去的时候。”
燕云看着王继忠,说:“大人是舍不得契丹吧。”
王继忠看起来很痛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这时,康延欣掀开门帘走进来。燕云见了,不由地站起来。
王继忠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来,对康延欣说:“这位是宋国的使者,名叫燕云,是兄长派来的。”
康延欣施了礼,笑道:“太后已经说了,说是家里来客人了,让我回来招待一下。”
燕云半天不知说什么才好,见了康延欣,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想到王继忠的契丹妻子这么漂亮,举止娴雅,神情动人。
康延欣说罢,笑着说:“你们坐一会儿,我去准备一点酒菜。”
康延欣说罢,出去了,燕云还在愣神。
吃罢饭,燕云说:“大人,我临来之时,还有一个人托我给你带话。”
王继忠忙问:“你给谁带话?”
燕云说:“陈尧咨,陈大人。”
王继忠微微一惊,正欲问带来什么话?康延欣说:“陈尧咨?陈湘萍的哥哥?”
王继忠点了点头。
康延欣说:“他会带什么话来?”
王继忠看着燕云。
燕云说:“陈大人想见你。”
“他想见我?”
“是的,陈大人说你们是亲戚,这么多年没见,心里很想念你。”
王继忠说:“是吗?我也很想见他。”
燕云说:“真的吗?”
王继忠说:“那还有假?只不过我们现在还不宜见面。”
燕云说:“为什么?”
王继忠说:“两国尚在交战,不好见面。”
燕云说:“这个陈大人也想到了,他说只要你去了,他看见你,远远地说几句话就行了。”
王继忠说:“他有什么要紧的话说吗?”
燕云摇头说:“不知道。”
王继忠说:“那他说过在哪里与他相见?”
燕云说:“澶州北城城门外的大道边有一棵大柳树,陈大人约你在那里相见。”
王继忠说:“好,你回去告诉陈尧咨,让他等着我。”
又说了一会儿话,燕云告辞,王继忠也不挽留,送出了军衙。
王继忠回到屋里,康延欣说:“继忠,你真的要去见那个陈尧咨?”
王继忠说:“是该见见他了,毕竟他是湘萍哥哥。”
“你有话对他说?”
“是的,我想请他劝一劝湘萍,让她重新找一个人家。”
康延欣心里一喜,说:“你不回去吗?”
王继忠没说什么,紧紧地抓着康延欣的手。
康延欣说:“继忠,你不要去。”
王继忠说:“为什么?”
“我觉得这个陈尧咨没安什么好心。”
“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
“继忠,你不是说他对你不好吗?也对陈湘萍很不好,怎么会想与你见面?”
王继忠说:“延欣,你可能想多了,也许,这些年他想通了,为他妹妹着想,想见我一面,商量湘萍的事情。”
康延欣说:“不,我想没这么简单,陈尧咨不是好人。”
王继忠说:“延欣,你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你又没见过他。”
康延欣说:“他就是对你不好嘛。”
王继忠说:“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如果他真的能给湘萍找到幸福,我也就放心了。”
康延欣说:“这事你还没问过陈湘萍,你知道人家高兴不高兴?”
王继忠愣了一下,恻然,道:“她会高兴的。”
康延欣说:“不,她不会高兴。”
王继忠低下头,不说话。
这时,侍卫慌慌张张跑过来,说:“大人,你那个亲戚被耶律将军绑了。”
王继忠大吃一惊,忙问:“那个耶律将军?”
侍卫说:“耶律狗儿。”
“耶律狗儿?他为什么绑他?”
侍卫说:“耶律将军说你的亲戚抢了他的马。”
“燕云抢了耶律将军的马,这是怎么回事?”王继忠连忙跟着侍卫走出大院。
只见耶律狗儿押着燕云走过来,王继忠走上前去,问:“小将军,你为什么抓他?”
耶律狗儿说:“他抢了我的马,我难道不该抓他?”
王继忠说:“他抢了你的马?什么时候?”
耶律狗儿说:“十天前,在瀛州,他抢走了我的马,今天,可让我找到了。”
王继忠看着燕云,说:“真是你抢了耶律将军的马?”
燕云看着耶律狗儿说:“是又怎么样,今天落入你的手里,想怎么样,随你的便。”
耶律狗儿说:“你别嘴硬,待一会儿,有你好瞧的。”
燕云说:“有什么随便来,你燕爷爷皱一下眉头,不算好汉。”
耶律狗儿推了燕云一把,对手下说:“把他绑在那个柱子上。”
两个士兵拉着燕云去了,耶律狗儿说:“大人,我不是针对你,真是他抢走了我的马,他是一个奸细。”
王继忠说:“你怎么知道他是奸细?”
耶律狗儿说:“大人,他是一个宋军,不是奸细来营中干什么?”
王继忠说:“他是来给皇太后送信的。”
耶律狗儿不相信,说:“给皇太后送信的?我不信。”
王继忠说:“将军不信,可以去问一问皇太后。”
正说着,萧绰和耶律隆绪,韩德让走过来,萧绰说:“狗儿,听说你抓了一个奸细,奸细呢?”
耶律狗儿指着绑在演武场上的一个柱子上的人说:“在哪儿,就是他。”
萧绰看了一眼,说:“怎么是他?”
耶律狗儿说:“太后见过他?”
萧绰说:“他不是刚才给朕送信的那个人吗?”
王继忠说:“是的,就是他。”
萧绰说:“那他怎么就成了奸细?”
耶律狗儿说:“他抢了臣的马。”
萧绰说:“这倒是有意思,他抢了你的马?你认得是他?”
耶律狗儿说:“当然认得,臣更认得我的马。”
韩德昌说:“狗儿,他就是那回在天门口抢你马的人?”
耶律狗儿说:“是的,三叔,就是他,还有一个同伙,被我们捉住了。”
只听燕云高声喊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耶律狗儿说:“我把他杀了。”
燕云听了使劲地挣扎着,叫骂着,恨不得立刻扑上来,把耶律狗儿撕扯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