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落日圆一百三十一、祭奠正在喧闹之时,一个侍卫官认出了王继忠,连忙说:“王大人,皇上要来了,请你暂时回避一下。”
谁知王继忠心里此时只有张瑗,一心只想好好拜祭,尤其看到那一片烧得焦糊糊的黑土,真是肝肠寸断,哭得死去活来,恨不得立刻就死在那里。
因此,不管别人怎么劝说,他都不离开。
康延欣急的满头大汗,拖着他往回走,但此时,王继忠不知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力气,任凭康延欣和几个士卒怎么拉他,都岿然不动,像生了根一样。
康延欣哀求道:“继忠,走吧,皇上要来了,再不离开,就来不及了。”
王继忠泪流满面,说:“要走,你走,我要陪陪张瑗。”
康延欣说:“你想陪张瑗,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来陪,不在于这一时,走吧。”
王继忠说:“不,我已看到她了,她在向我招手。”
王继忠说罢,挣脱出来向废墟跑过去。
康延欣叫道:“不好,他这是着魔了,快去拉着他。”
侍卫们呼啦一声上前拉着王继忠,把他架了回来。
王继忠挣扎着叫喊:“张瑗,不要走,我要见你,你们放开我,我要见张瑗。”
“是王继忠吗?让他过来。”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耶律隆绪和菩萨哥走出明远车,站在车头上,看着几个侍卫抓着王继忠。
侍卫将王继忠推到耶律隆绪面前,王继忠见了耶律隆绪,立刻,清醒过来,连忙跪下。
耶律隆绪说:“朕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怎么?不想让朕来?”
王继忠匍匐在地上,说:“臣该死,不知道皇上要来。”
耶律隆绪说:“什么?不知道朕要来?这些侍卫,你看到没有?”
王继忠抬头看了看围着佛塔遗址站了几圈的侍卫,顿时,惊了一身冷汗,低着头,不能回答。
耶律隆绪说:“来呀,打王继忠二十鞭子。”
侍卫一把按到王继忠,康延欣飞身冲过来,跪在王继忠身边,对耶律隆绪说:“皇上息怒,王继忠发疯了,不是有意冲撞皇上。”
耶律隆绪说:“疯了,这不是好好的?”
康延欣说:“王继忠确实是疯了,皇上不信,可以问侍卫。”
耶律隆绪看了看康延欣,嘴角露出怪异的一笑,说:“好吧,既然你说他疯了,那就饶他一回,起来随朕进去看看。”
王继忠谢了,起身跟随耶律隆绪来到遗址,二人默默地站着。王继忠本来有千言万语要对张瑗诉说,无奈有皇上站在身边,万千悲痛只能强忍着,不敢放声哭出来,但泪水实在不争气,潸潸而下,早已打湿了衣襟。
耶律隆绪虽然也是十分悲痛,但毕竟他的一份情义遭到了张瑗的拒绝,再说他对张瑗那份情远不及王继忠那么深厚,所以,面对那片焦土,尽管心如刀割,依然能够克制自己,保持皇帝的威仪。
突然,耶律隆绪又叫起来,让侍卫抽王继忠二十鞭子。
众人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耶律隆绪说:“王继忠,你记不记得,朕当时对你说,让你好生照顾张瑗,你是怎么照顾的?”
王继忠低头哭泣,道:“是臣没有照顾好她。”
耶律隆绪说:“你该不该受罚?”
王继忠放声大哭道:“臣万死莫属,请皇上罚臣,怎么罚,臣都认了。”
耶律隆绪说:“那好,就抽你二十鞭子。”
康延欣忙说:“不,不能打他。”
耶律隆绪说:“为何不能打他?”
康延欣说:“没照顾好张瑗,不怪王继忠,是奴婢不让他照顾她的。”
耶律隆绪说:“朕早就听说是你不让王继忠娶张瑗的,看来这话不假。”
康延欣说:“不错,就是奴婢不让娶的,王继忠是奴婢的,谁也休想夺走。”
耶律隆绪说:“好一个悍妇,小心朕连你一起治罪。”
康延欣说:“要治罪就治奴婢一人,王继忠没犯罪。”
菩萨哥说:“皇上,臣妾看王继忠也是可怜,你就饶了他。”
耶律隆绪说:“不行,朕可以不抽他的鞭子,但是朕要罚他为张瑗做一篇祭文,写得不好,再抽他鞭子。”
王继忠掏出几张纸,递给耶律隆绪,说:“臣已经写好了祭文,请皇上审阅。”
耶律隆绪看了祭文,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哽咽地对王继忠说:“拿去读吧。”
王继忠拿着祭文,低声念起来:
统和二十二年春某日,大契丹户部使王继忠于释迦佛塔遗址致奠于未婚妾张瑗灵前:
呜呼,张瑗,生为英杰,死为信徒。含英咀华,握瑾怀瑜。长于闺闱之中,心怀济世之志。玲珑琼花,响鸣金石之音;缥缈云霞,绵涵雨露之润。瑶池赊远,天使来临;灵山不遥,心为明台。
余初来契丹,意志隳堕。蒙主不弃,委臣重任,主持山西安抚之政。其时,战火方熄,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务在休养生息。继忠愚钝,空怀拯救之志,实无济民之策。所幸卿毛遂自荐,指点迷津,解吾燃眉之急。与吾一道出没于荒野之地,穿梭于荆棘之间,远涉河渊,深入山岭,,观测地势,绘制图本,不惮辛苦,寒暑如一。余修桥铺路,建房筑堰,开渠垦荒,悉仰卿规划。卿亦奋发,饮苦如饴,孜孜不倦,不亦乐乎。与卿朝夕相处之时,余情窦暗生,倾慕之至,然吾自知吾从小猥琐,榛楛难配芝兰,悠悠此情,暗藏于心,不敢启齿。唯折服于卿才华之下,不敢倾尽其言。
洎乎回朝,余日思夜想,叹金玉埋于泥土,芝兰没于蓬蒿,深为可惜,遂引荐于太后。太后慧眼识珠,委卿修建佛塔,一年克竣,精巧绝伦,卿亦大放异彩,驰誉中外。野利仰慕于丰州,银夏拜倒于灵州,苦留不遣,如奉神灵。噫,世之奇才者汪汪如江海,然出类拔萃者实寡,如卿之才者,则少之又少,不然,银夏又何必甘冒刀兵之险远购于异域?
胡辇作乱,气焰涨天,围困神京,荼毒生灵。国家有累卵之危,社稷有倒悬之急。反贼围攻皇城,急购木材以造云梯,冲车之械,拆房毁屋而不可得。侦探佛塔全木结构,遂生妄想,意欲取之。卿自度佛塔难保,不能以其资逆贼,毅然决然,与佛塔同焚。呜呼,此何等英烈之气?烈焰腾腾,英魂袅袅,天地为之涕零,山河为之呜咽。
余,堂堂男儿,徘徊歧路,临危有缩首之念,遇险有惜命之心。蝇营狗苟,贪功求利。较之与卿,羞愧难当。自卿归神一百余日矣,近在咫尺,未曾前来吊祭,非为公务牵绊,亦无俗事缠身,实不忍见此一捧焦土,怀想当时惨景,怎不痛彻心扉?然痛有何惧?所惧者,有污于卿,故犹豫踯躅,踯躅犹豫,感念日深,悲痛日深,愧疚日深,愈不敢觍卿矣。
继忠愚拙,浊气淤泥,蒙卿青睐,意结同心,不胜欣喜,讵料祸起萧墙,天人殊途,再见唯有梦中,岂不痛哉?
自卿允婚,余已筑青庐,乃汝先时旧屋改造,粉饰一新,家具被褥,俱已齐备,只等卿归来,商量改进,然,卿道从歧途,永涉远方,不复归来。
深夜独坐青庐,形单影只,风凄露重,灯火朦胧。卿姗姗而来,音容笑貌,灿然如生,然,执卿之手,手不见,问卿之话,汝不语,凝神而视,音容笑貌全不见矣。瑗,卿既来看我,何以又躲我?汝吾尘缘虽浅,相知岂疑?
呜呼,余不曾见飞絮之妙态,却目睹佛塔之雄姿;不曾闻垆边之醇醴,却嗅到玉骨之髓香。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孟子云: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卿之所为也。卿既与佛塔同焚,当与佛祖同在。投身佛门,乃卿之所愿,如今,心愿得偿,也一幸事,了无遗憾,而吾碌碌余生,不知所归,岂不让人怅惘,涕零?
王继忠读罢,放声大哭,晕倒在地。
耶律隆绪此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想到那日在佛塔听着张瑗吟诵诗歌的情景,感惜一代才女浴火殒命,心里不禁大悲。而导致张瑗殒命,自己也有责任,深深觉得对不起张瑗。耶律隆绪也大声哭起来。
一时,在场的人都悲痛不已,失声恸哭。
康延欣早已哭成泪人,却见王继忠晕倒,连忙上前扶起,又见耶律隆绪失态,便将王继忠扶到一边,转身来劝解耶律隆绪。
谁知不劝还好,一劝,反而加重了耶律隆绪的悲伤,让他想起了张瑗更多的事情,愈是痛哭不止。
好在菩萨哥及时擦干了泪水,过来一旁劝慰,耶律隆绪才慢慢地止住泪水,回头看见王继忠还在一边扶着一根烧焦的木头嚎啕,便示意康延欣前去劝解。
康延欣终是劝解不住,耶律隆绪便命人架起王继忠,送回家去。
耶律隆绪也禁不住这里的凄凉,在众人的劝说下,登车回宫去了。
刚入宫门,就看见皇太后萧绰坐在宫内。耶律隆绪连忙上前行礼。
萧绰看了耶律隆绪一眼,缓缓地说:“皇上的眼睛为何肿了?”
耶律隆绪低着头,不敢看萧绰。
萧绰转头又看了看菩萨哥说:“你的眼睛也肿了,怎么都得了眼病?”
菩萨哥说:“回太后,我们今天去吊祭了张瑗,臣妾一时伤痛,忍不住流了眼泪。”
萧绰说:“想必皇上也是一样。”
耶律隆绪说:“儿臣也算与张瑗有一段情缘,所以~~~”
萧绰叹道:“好了,不要这么低头耷脑的,朕不怪你们,皇帝也是人,也应该有七情六欲,你们能去看张瑗,朕觉得很好,这总比无情无义的冷血人好。”
耶律隆绪眼圈一红,说:“多谢太后,儿臣想张瑗死得悲壮,若不是她烧毁佛塔,让逆贼得到了木材,皇城定然不保,如此大的功劳,朕想好好表彰她。”
萧绰说:“这是应该的,但你想如何表彰她?”
耶律隆绪说:“儿臣还没想好,太后是怎么想的?”
没等萧绰开口,菩萨哥说:“张瑗生前喜欢修建佛塔,释迦佛塔又是她的杰作,不如就为她建一座塔,好不好?”
萧绰说:“这个主意不错,就依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