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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看花

    八、

    上午,元虚做了一场法事,身子有些疲倦,准备回去。王继忠从后面走过来请他去他的客舍里,说有好东西给他看。

    元虚说:“继忠,你初来乍到,一贫如洗,能有什么好东西?贫僧实在是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下午还要接着做法事,要不明天再去看你的宝贝吧。”

    王继忠说他的宝贝不一般,仙气养着,到了明天,仙气跑了,宝贝也就没了。

    元虚听他说得很神奇,而且一本正经,心想王继忠一向诚实,应该不会向他吹牛,便随他来到客舍。

    王继忠捧出那束蓝色的花。元虚顿时睁大了眼睛,问:“哪来的?”

    王继忠说:“康小姐送来的,她说这花叫青囊,对不对?”

    元虚说:“对,是青囊,只是这花早过了花期,怎么还有花开得这么鲜艳?”

    王继忠说:“这不奇怪,隆冬时节还有桃花盛开,所谓风云际会,碰到天气凑巧,适合生长,花儿就自然开放了。”

    元虚点头道:“你说的确有道理,虽然这青囊花在这里不是很稀罕,但也需要有缘才能遇到,你在这秋末冬初见到此花,真是缘分不浅。”

    王继忠说:“我知道青囊花是一个神花,可以预示未来,但我福薄命贱,看了半天,没有看出什么,大师是佛门中人,一定独具慧眼,识破天机,请帮忙看看这花瓣上有没有文字?写的什么?”

    元虚拿起青囊花在太阳底下仔细端详:只见这花伸展着六个花瓣,簇着数根金色的花蕊,花香四溢,沁人心脾。那花瓣润泽光亮,蓝光闪烁。细看花瓣上的确经络交错,如织经纬。

    元虚看半天,忽然说:“还真的有字。”

    王继忠伸过头,说:“真的有字,在哪里?写的什么?”

    元虚指着花瓣说:“你看这不是字?在这儿。”

    王继忠只见那花瓣上布着一条条筋脉,却看不出是什么字,便问:“这是什么字?”

    元虚说:“还没看出来?你看这一片上不是一个‘继’字?”

    王继忠顺着元虚的手势看,的确像个“继”字。接着,元虚又指出“家”、“康”、“用”、“曹”、“利”几个字。

    王继忠不解,说:“这是什么意思?”

    元虚摇摇头,说:“这是天机,谁知道是什么意思?”

    “继家康用曹利”。王继忠反复咀嚼,想了几日,不得其解,心里无故添了许多烦恼。

    康延欣说:“我说你们这些南方人真是烦人,无缘无故就寻愁觅恨,就那几个字,弄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你想那干什么?与你何干?”

    王继忠被康延欣一顿说,心里倒敞亮了,是呀,与我何干?那是天机,管他干什么?

    康延欣又说:“今天天气很好,要不我们出去骑马?”

    王继忠好久没骑马了,听康延欣这么一说,怦然心动,便说:“说得好,我正想出去走走,今天正好我不管做法事,出去看看潢川,早听说潢川是一条很不错的河。”

    二人牵了马,出来开龙寺。这开龙寺就建在潢川边上,出了寺门走不远,有一道河堤,就是潢川堤了。康延欣和王继忠骑着马在堤上慢慢地走,一边走康延欣一边介绍潢川和上京的景致和历史。她似乎对上京的每座建筑,潢川上每段河堤甚至河边上的一棵柳树都很熟悉,能说出它们建于何时,何人建造,如何建造。每个景物,在她讲来就是一段故事,而且,她讲得津津有味,引人入胜。

    王继忠没想到身边这个看起来不到十八岁的姑娘这么熟悉这座城市,即使她从小在这个城市里长大,也没有如此丰富的阅历,对每个景物的来龙去脉都清清楚楚。他不禁好奇而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才多大?说起来一道一道的,好像这座城是你建的一样。”

    康延欣眼睛十分明亮,充满了自豪,却说:“那倒没有我,五六十年前的事了,我有那么老吗?”

    王继忠说:“五六十年前的事你都知道,听谁说的?”

    康延欣没有回答,指着河里的一片片苇草,说:“从前都像这儿一样,长满了杂草,灌木,野兽出没,荒凉得很。可是太祖打猎看中了这里,说这里负山抱海,天险之固,宜耕宜牧,是强国富民之地。于是,就在这儿建立皇都,你看雄伟不?”

    王继忠点点头说:“不错,的确雄伟?”

    康延欣说:“与汴京相比,哪个更雄伟?”

    王继忠脸上掠过一片阴云,他没有吱声,打了马一鞭子,马扬蹄奔跑。

    康延欣话刚出口,就已经后悔,没来由提汴京干什么?存心让他不痛快吗?看王继忠脸上的神情,他一定又被刺痛了。康延欣忙催马追上去。王继忠的马跑得很快,转眼跑出了河堤。河堤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绿草如毡,虽说已经深秋,叶凋木落,但草还未枯萎,马踏在上面,几乎不起一点声响。王继忠骑马技艺高超,伏在马背上,任凭那马腾挪跳跃,飞奔疾驰,他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如同与马融为一体。

    康延欣看了,大叫一声好,抖动缰绳,放马疾奔。二人在原野上你追我赶,来了一次骑马比赛。王继忠冲上一片沙丘,停住了,下了马,站在沙丘上,不动了,像一块长满苔藓的巨石。

    康延欣在他旁边下了马,汗珠布满额头。她顺着王继忠的目光望去,草原在眼前无限地伸展开去,金黄带绿的草甸铺开斑斓的,瑰丽的地毯,各种各样的小花镌绣在地毯上。空中盘旋着一群群飞鸟,雄鹰展开翅膀,浮在云端,细看那鼓起的双翼被微风梳理得那么妥帖,顺畅,它俯视着身下的一切,目光如锋利的刀刃刺破一切掩盖物,让猎物无处遁逃。一只野鸡受到惊吓,藏在草丛里瑟瑟发抖,最后,忍不住飞出来,想逃出鹰眼的视线,扑棱棱地张皇失措拍打着翅膀。可是,它还未落地,就被雄鹰的利爪抓住了,飞向远处去了。空中洒落一串灰白的羽毛,飘舞,飘舞。

    王继忠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康延欣指着蜿蜒而来的河流说:“这条河不错吧,像不像一条银光闪闪的玉带?”

    王继忠点点头,康延欣说的不错,那河静静卧在草原怀中,像睡着了的婴儿,安逸而甜美。王继忠不由自主地向河边走去。

    康延欣边走边说:“夏天的时候,涨了水,这里就成了一个大淀子,有好多鱼,还有成群的大雁,天鹅,好热闹的。”

    突然,康延欣被远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她撇开王继忠走过去。等她回来的时候,王继忠在一个沙滩上用马鞭划来划去。她站在王继忠的身后,看着马鞭在沙滩上移动,走走停停,颤颤巍巍,若满怀委屈的孩子哽哽咽咽一样。

    康延欣念道:“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绗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王继忠停下了,马鞭颤抖不止,似乎十分沉重,令他把握不住。

    康延欣看着王继忠,他的脸有些扭曲,苍白如雪。康延欣怜惜地问:“又想家了?”

    王继忠泪眼朦胧,蹲下身体,将头扭向别处。

    康延欣不知如何是好,手里握着刚摘来的两朵鲜花,也蹲下来。

    过了很久,王继忠才回过头,说:“你也知道这首诗?”

    康延欣没说什么,拿起马鞭在沙滩上写起来:“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康延欣写罢,伫立良久,泪水婆娑,望着王继忠说:“从小我爷爷就教我这首诗,因此,记得真切。”

    王继忠说:“你爷爷是谁?”

    康延欣说:“我祖居蓟州,太祖伐燕时,我爷爷被掳掠至辽邦,遂在辽邦生养,成了辽国人。我爷爷名讳墨记。”

    王继忠惊道:“康默记?与韩延徽齐名的康默记?”

    康延欣说:“还有韩知古,太祖能建立大辽国,少不了他们三人的功劳,就这上京城就是他们筹建的。”

    王继忠叹道:“可惜,他们一身本领却为夷狄所用。”

    康延欣说:“将军所言有失偏颇,俗话说,人有贤愚,运有蹇顺。时唐失宝鼎,群雄逐鹿,中原分争,连兵结祸。百姓无安宁之日,黎民遭涂炭之苦。流离失所,朝不保夕。辽邦虽地处荒蛮苦寒之地,却宴然平安。大多数燕蓟之人,为躲避战乱,甘心前往。自古至今,谁不想过安宁的日子?”

    王继忠说:“姑娘说的是,天下太平,安居乐业,就是百姓之福,天下之福。”

    康延欣又说:“我看将军自来上京,茶饭不香,睡觉不安,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叫人好不揪心。但事已至此,将军还是要学会放得下才对。当年,我祖父被掳至辽邦,也是一度郁郁不乐,甚至,逃回蓟州,但刺史非但不待之以礼,反而阴险构祸,贪求贿赂,以叛逃之罪相挟,欲治其罪。我祖父不得已又逃回辽邦。太祖圣明,宽宏大度,不但没有治罪,而且更加信任。做人难寻知己,为臣难遇明君。我祖父虽为夷狄所用,但修城池,立法典,劝农桑,开榷市,使耕牧不相扰,百姓安居乐业,此既是造福于人民之义举,亦可一展平生之志,总比郁郁老死于草莽之中好得多吧。”

    王继忠沉默了许久,说:“志不志,于我已无所谓了,只愿世上少一些杀戮,多一分和平,作太平世界的一条狗,就心满意足了。”

    康延欣说:“将军亦可效关云长寄曹之故事。”

    王继忠摇头道:“太后诚信待我,放数万百姓回家,已是莫大的恩赐,我王继忠虽算不上顶天立地的汉子,但也绝不做辜负太后的事。”

    康延欣说:“那你的家人怎么办?”

    王继忠叹道:“他们只当我战死了,我本是战败之人,无颜去见他们。今后,只有时时为他们祈祷,求菩萨保佑他们平安幸福了。”

    康延欣暗自欢喜,容光焕发,心头小鹿乱撞,她说:“我刚才看见一个好东西,你猜是什么?”

    王继忠看着满脸绯红的康延欣摇摇头。

    康延欣将双手向王继忠张开,一朵金灿灿的花朵在她掌心绽放。

    王继忠喜道:“金菊,哪来的金菊?”

    康延欣笑道:“不,这不是金菊,这是旱金。”

    王继忠仔细地看了看,喃喃道:“不是金菊,怎么不是金菊呢?看起来就是金菊,怎么叫旱金呢?”

    王继忠一边说一边走开,目光躲着那朵盛开的旱金花,似乎那花太炫目了,灼痛了他。但在康延欣看来,他流露出的是极度的失望。康延欣不禁为自己的冒失而后悔,她不应该说出它的真名的,那样或许在他心中唤起美好的记忆,至少不会这么失望。

    康延欣安慰道:“看来将军对菊花情有独钟哟,赶明儿到南京去,那儿的菊花最好,最艳丽。”

    王继忠问:“明天要去南京?”

    康延欣说:“不是明天,不过,快了,等皇上纳后之后,就要去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