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铁剑谷,眼前一亮,耀眼的白光刺得王继忠睁不开眼睛,半天才看清面前矗立着一座嵯峨的高山。
几日来,王继忠一直在阴冷,幽暗的谷底行走,两旁是百丈绝壁,目睹的皆是嶙峋的怪石。谷底暗无天日,即使白天也要借助火把才能走路,只有在中午的一刹那,才有一丝阳光疏疏地照在两边石壁上,却又似受了惊吓,倏地飞走了。
现在,终于走出了谷底,一股清新的气息在王继忠肺腑间涤荡着,这些日的腐浊的森冷的绝望的气流渐渐地被驱赶出了。
王继忠仰望着眼前的这座高山,虽然,此刻温暖的阳光正照在身上,但他心里却冒出一股凉意。
上山的人很多,附蚁似的往上爬,耳边还不时响起大声斥责,谩骂。马鞭带着呼哨砸在哀嚎人的脊背上。
王继忠跟着人群往山上爬,沿途看见不少暴露在烈日下的白骨,森然灼目。新倒毙的遗体也匍匐在地上。而人们仿佛没有看见这些,只顾拼命挣扎着往前走。
王继忠上到半山,回头望了望,只见身后一片开阔,群山已在脚下。人群还在不停地往上拥。
“她在哪儿呢?”王继忠在人群中搜索着,却没有看见要找的人。
“将军看什么?”声音在王继忠左边响起。
王继忠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说:“你跟上来了?”
王继忠身边站着一个身材单薄的军士,宋军士兵的衣服还未脱下。说实在的,这身衣服在他身上一点也不合体,显得臃肿可笑。可以想象他临阵冲锋时,笨拙的样子。
“将军,我们到什么地方了?”军士仰头问。
王继忠四下看了看,说:“可能到了可汗州地界了。”
“可汗州?”军士脸上掠过痛苦的神情。
王继忠向上看着,说:“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这座山就是辞乡岭。”
“辞乡岭?”军士惊叫起来,脸上的肌肉一阵痉挛,他望着南方,半天才喃喃道:“我们这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王继忠一边往上爬,一边说:“你不是自己要来的?怎么就后悔了?”
军士说:“谁说是我自己要来的?谁想离开自己的家?谁愿流离失所?”
王继忠说:“那你为什么抛弃家园到那契丹国去?”
军士说:“我是被他们俘虏的。”
王继忠说:“我看你是心甘情愿被他们俘虏。”
军士说:“将军莫开玩笑,天下哪有那么傻的人,心甘情愿做俘虏,那不是犯贱,送羊入虎口吗?”
这时,山上传来一阵阵痛哭声。
王继忠胸口被堵住了,呼吸困难,茫然四顾,但见山岭两侧呈现出迥然不同的景色,一边是蓊蓊郁郁苍松翠柏,一边是漠漠无边的流沙。山南层峦叠翠,山北塞草秋瑟。
王继忠登上山顶,只见许多俘虏面南而哭,捶胸顿足,如丧考妣,如失家园。契丹人举着马鞭大声吆喝着驱赶着。
俘虏们跪在地上央求“让我们再看一眼,就看一眼,我求求你了,官爷,那边是我的家,就让我再看看,我这辈子可能再看不到我的家了。”
他们不顾雨点般落在身上的鞭子,面朝南方叩头,喊爹叫娘,呼兄唤妹,凄凄惨惨,整个山顶被一片哭喊声掩埋了。
王继忠驻足南望,只见群峰竞秀,万壑争流,好一派壮丽的河山。正南方有一峰亭亭然突出于群峰之上,祥光熠熠,彩霭重重,显得格外庄严伟大。
军士指着那座山峰问:“那是哪里?”
王继忠说:“东台,五台山的东台。”
“东台?那就是东台?”军士大声叫着,痴痴地望着那座突兀而起的神圣山峰,泪流满面。接着跪倒在地上叩头不止,任凭几个契丹兵怎么呵斥也不起来。一个契丹兵刷地抽出马刀奔过来。
王继忠连忙上前作揖,赔笑道:“老总,息怒息怒,我去说他。”
契丹兵见是王继忠,收了兵刃,也笑道:“没事,吓唬吓唬罢了。”
王继忠遂伸手扶起那名宋军俘虏。俘虏指着东台哽咽道:“我的家,我的家就在山下面,我想回家。”
王继忠这时也喉如骨鲠,说不出话来,泪水盈眶。他怕别人看见,仰着头,然后向前疾走。
军士觉察到王继忠的手颤抖得厉害,忙跟上去,问:“将军,你哪里不舒服?”
王继忠不敢说话,别过头不让他看见他的脸。
军士好像知道王继忠的心思,便轻轻地说:“原来将军也想家了。”
王继忠没有吱声,望着南方,泪水倾泻而下。突然,他一把抱住军士,军士也紧紧箍着他。
王继忠痛哭流涕地说:“辞乡岭,这就是辞乡岭,你知道它为什么叫辞乡岭?就是南方的人到这里与家乡做最后的辞别,下了这座山就再也见不到南国的河山了,再见不到,再见不到了。”
军士搂着王继忠大哭道:“我想回家,虽然我的家已经没了,但那一方水土还在,地耘一耘还会长庄稼,小河里长满鱼虾,随便伸手下去在那石头缝里就能抓起来就酒,就像自家养的一样。这会儿,后山的果子也熟了,不用攀附,抱着树干摇一摇,熟透了的果子纷纷落下来,满地都是,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军士越说越激动,嚎啕大哭。岭上聚集了大群宋军战俘,都痛哭起来。哭声震天动地,像一阵暴雨席卷了整个辞乡岭。有人开始往山下跑,契丹人急了,挥着长刀怒斥把人往回赶。他们射杀了几个逃得快的人,但战俘们并没有被吓住,反而如受伤的野兽不要命地向山下狂奔,又如战士临阵慷慨赴死。山下的契丹人张弓搭箭对准下山宋军战俘,一场杀戮眼看就要开始。
王继忠喝止不住,急得跺脚,猛看见一对契丹伶人站在岭上,他几个箭步冲过去,夺了一面金锣敲起来。
突然,战俘们止住了狂奔的脚步,慢慢地退回了山岭,队伍重归有序,如暴风雨停息,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不停地下。
望着重归平静的队伍,王继忠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而,身体却像虚脱了一样,跌倒在一块巨石上。
军士忙跑过来一边搀扶王继忠一边对他大赞不已,问他怎么想出这么一招的,若不是这样这辞乡岭上的冤魂今天不知又要增添多少呢!
王继忠苦笑着摇头,叹息不已。
军士说:“幸亏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懂得击鼓向前鸣金收兵战场纪律,如是老百姓就不免遭殃了。”
王继忠站起来,什么也没说,随着队伍行走。下山的路同样十分难走,队伍盘旋而下,蜿蜒的小道几乎嵌在绝壁之上。马匹擦着肚皮而过,稍不留神,就会坠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但王继忠已不在意这些了,他像一匹马跟在众人身后机械地迈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