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会一次性来到,大地会使它一点点完成。】
这一声出了,冯长安才丢开他祖父的手,前去看皇帝。
冯去疾微微向门口瞄了一眼,确实门前郎卫林立。
旋即,扶苏的冕服下摆映入眼帘。
“微臣拜见皇帝陛下。”
“平身。丞相如何了?”
说着,二世径直走向冯去疾的床边。
冯长安紧跟在后头。
“回陛下,祖父已经昏迷多时了,还不见好转。”
“丞相——”
扶苏走到丞相跟前。
这一声叫不醒,扶苏自然又再低低的叫了一声。
冯去疾像是一条死鱼一样,一动不动。
扶苏见到这一幕,自然也开始揪心。
他才刚打算重用冯去疾呢。
就在这个时候,扶苏却发觉,这冯去疾眼皮闭合的有些不自然。
扶苏从前没事干,经常去问疾朝中诸位大臣。
王翦、顿弱、王绾,他都在他们病重的时候看过他们。
这么一来,扶苏便舒了一口气,他挺直身子,嘴角还微微上翘。
扶苏这便叫了丞相第三次。
冯去疾这才缓缓的睁开眼睛。
“陛下——”
冯去疾缓缓抬起眼皮,昏暗的床榻上,除了烛台发着亮光,便是冯去疾的双眸了,不可不谓雪亮。
冯去疾顶着嘶哑的声音,发出了长长的一声。
二世见状,立刻上去对冯去疾道:
“丞相勿动,朕今日来看望你,可不是为了让丞相给朕行礼。”
冯去疾听了,这便心安理得的继续躺在塌上,有气无力的呻吟起来。
“臣有负陛下之意啊,如今病体缠身,许多政务怕是要耽搁了。”
二世表情微微凝滞,你知道还装病。
一个农夫三天不上地干活,并不会影响他接下来的生活。
但是一朝相国生病,卧榻三日,可对整个朝廷都有极大的影响。
“不妨事。丞相若是多修养一天也好,朕会将丞相负责的事务暂时移交尚书台。”
冯去疾听到这话,眼睛微微一僵,但是眨眼间的功夫,他立刻又变得像是没事人一样,嘴唇发白的躺在塌上,似乎听了这话病的更重。
“说起来,丞相今日之病,都是怪朕不好。丞相本就年迈,若是因为政务繁忙不得解脱,反而累病自己,朕如何面见百官啊?”
冯去疾听了,山羊胡哆哆嗦嗦起来,他强撑着让自己坐起来。
“皇帝陛下,臣如何能让陛下担这样的罪名?怎能让陛下对臣致歉。臣万万不敢受。”
“要是丞相能好起来,朕今日致歉也无妨。”
冯去疾听了这话,只觉得自己浑身起鸡皮疙瘩。
“陛下至尊,老臣怎么能值得陛下说这样的话呢?”
“朕说值得便是值得。丞相卧榻,本就应该静养,此番朕金口玉言,说了丞相不用担心政务,便不用担心政务。另外,朕赐丞相两位医家,日夜为丞相侍疾。”
“老臣谢陛下。”
“冯长安,你是侍中,朕也一并让你在家中侍奉丞相,直到丞相病愈你再回尚书台吧。”
冯长安一脸惊恐的道:
“唯。”
说完这些,扶苏又给冯去疾赐了好些药,然后扬长而去。
冯家祖父和孙儿两人相对良久无言。
“祖父您这儿才刚称病,陛下就亲自驱车前来了。陛下这是?”
冯去疾现在在病榻上坐的直挺挺,眼睛也瞪得更大,额头上冒着精光。
他捋着自己发白的山羊胡,语重心长的道:
“陛下惯使软刀子,今日此番前来,是逼着让我早些康复。”
“可是祖父这病,本来就是陛下……”
剩下的话,被冯长安吞回了肚子里。
这病根其实是二世种在冯去疾心上的。
“陛下既然来了,那就说明,陛下还要我这个丞相。”
冯长安只道:
“陛下若有此心,就不该设什么大理寺。”
冯去疾微微抬头望了望房梁,
“我看这几日,朝中怕是将有大的变动。陛下可是无利不起早的人。”
祖孙两人谈论了不过半个时辰,府中下人忽的推门而入。
“启禀丞相,御史大夫王戊差人送来了药物,说是祝丞相早日康复。”
一个下人刚回完话,紧接着另一个下人又跑进来禀告:
“启禀丞相,公孙大夫、赵大夫几人前来问疾。”
冯长安听了,自然觉得可气。
“不见!”
下人见到冯长安气势汹汹,但是又见丞相一脸肃穆沉静,于是恭敬的立在地上,等候丞相开口。
冯长安眼巴巴看着他祖父脸上气色缓和起来,随后缓缓开口道:
“你告诉几位大夫,说我方才服了药,已经睡了。长安,你去待客。”
冯长安听了自然气愤:
“祖父,这帮见风使舵的小人,当日祖父亲日下请帖,他们不肯来,弄得祖父在那个萧何面前丢尽颜面,如今这帮小人见祖父您得陛下器重,又跑来献殷勤,这帮厚颜无耻之徒。孙儿这就让他们走人。”
“长安——”
冯去疾声音拉长的同时,脸也拉的老长。
“这种事,我从前经历的多了。世人世事,莫不如此。你今日逞能赶走了他们,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出了一时之气,可日后呢?凡事,三思而后行。”
冯长安听了,原本气的咬牙切齿的他慢慢平静了下来。
“你去吧。务必以礼相待。”
说罢,冯去疾又在侍女的服侍下躺回了塌上。
“就听陛下的话,我且先好好修养几日。”
以观察这朝中动向,谁人是可以为我所用,谁人是不愿心服我的。
冯去疾躺平在塌上,但是脑袋可没有停止转动过。
他在想,这蒙氏兄弟两个,一定会知道他冯去疾这个病是怎么来的,也不知这两人得知他病了,会否亲自过来。
……
……
……
咸阳城,皇城之中。
蒙毅在公孙寅、周青臣等人的陪同下,正在一处建筑附近徘徊。
在一处青黑色宫墙围着的宏伟建筑前,一群身着正色朝服的大臣林立在大门前。
对着光秃秃的门匾指指点点,朗笑阵阵。
在偌大的皇城里,很少有人敢这么放肆的高声说话。
“陛下之意,是要在大理寺前立下一块石碑,写除天下之不公。”
公孙寅听了,自然是连连低头称是。
周青臣是时道:
“待府吏备齐,廷尉府中的法令案例全部搬送过来,到时候便可正式开府。到时候,司寇便可广邀群臣前来大理寺,是为开府之喜。”
周青臣,如果不是皇帝要他收了这个势利小人入太学,蒙毅才不会让他留在自己的身边呢。
但是他这个建议,蒙毅听了其实有些心动。
纵使是出身功勋武将世家的蒙毅,年纪轻轻就因为立下奇功被先帝所喜爱,出则同车,入则陪侍左右。但是蒙毅也有他的不如意。
他的不如意就是他的年龄,他太年轻了。
所以他很能理解昔日太子即当今皇帝的处境。
当一个人的地位和他的年龄不匹配,会引起许多人的非议。尤其是面对一些饱经世事,极具才干,功勋卓著的老臣时,会莫名陷入一种被动的境地。
这让年纪轻轻但满腹抱负的蒙毅入朝为官之后,备受压抑。
他身为上卿,且身居要职,是为廷尉,但是见到其他九卿,总是要先对其行礼,以表示恭敬。
因为他岁数比其他上卿都小,这小个七八岁倒也无妨,但蒙毅比他们年轻了整整一半。
正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再加上新官上任,很快就在朝中刮起了一阵大火,整顿吏治。
只是旁人这个血气方刚的时候,连皇帝的脚边都摸不到,但是蒙毅却一跃成为上卿,自然有许多人不肯心服他。
但是如今不一样,他非但坐稳了廷尉的位置,还成为了司寇。
即便如此,他的年纪在群臣之中,还算是较轻的,这么一来,更是一些朝臣趋炎附势的对象。
如今蒙毅的身后可是跟着一大帮人吹嘘他。
“司寇年少有为,如今正值壮年,却已经位极人臣,放眼朝野,司寇可是能与丞相平起平坐的人。”
周青臣如是道。
但蒙毅听了这话,只觉周青臣是在给他惹是非。
这谁的实权大,大家心里都有数,但是有些话可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来。
蒙毅为廷尉多年,自然知道谨言慎行的道理。
这周青臣如此堂而皇之的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免不了引起蒙毅对他的厌恶。
蒙氏不想和朝中任何人为敌,只想对皇帝效忠。
“仆射,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只是奉命行事,丞相乃百官之首,何来平起平坐之说。”
蒙毅一脸阴沉,周青臣只是一个劲的弯着腰连连说自己方才心直口快,却又不肯说自己说错了。
就在这个时候,蒙府上忽的来了人,给蒙毅通风报信。
蒙毅听了,自然感到诧异。
“司寇,可是蒙府出了什么事?”
蒙家蒙老夫人,年纪大,最近躺在床上了,大家看到蒙毅这副模样,自然而然想到了蒙老夫人。
却不了蒙毅对着一众大夫道:
“丞相病重了。”
众臣听了,先是感到意外,但是大家都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臣子,从前非常依赖冯去疾,没想到他们今日得知他病了,居然一个个脸上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一个人主动提出要去看他。
蒙毅可是一个正人君子,他见到这些人这副模样,自然为丞相不平。
却又是周青臣出来打破沉默。
“丞相怎么会病呢?何时病的?病重到什么程度?”
蒙毅也不看他。
“我不知,只是陛下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亲自去探望了。”
蒙毅说了这番话,其他大夫当即道:
“那我等今日处理事情完毕,便一同前去探望丞相吧。”
“当是,丞相为了帝国,可谓劳苦功高啊。”
这未安牌匾的大理寺前,风景忽的大变。
这些臣子原本都是没事做等着上任的闲人,忽的一个个盼着赶紧去看望丞相。
蒙毅见到这一幕,只是不动声色的看着这帮老臣。
公孙寅从始至终一语不发。
“司寇可是要前去探望?”
“兄长要我与他同去。”说罢,蒙毅便对他日后的属官道:“毅先回府一趟,诸位轻便。”
蒙毅到是离开的潇洒。
他哪里知道,这些原本是大夫仆射的人心中作何想法。
拼命讨好蒙毅,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司寇,更是因为,他们一旦入了大理寺,就不再是朝中大夫仆射,而是蒙毅的属官。
属官的实权、职务再怎么重要,都只是属官,不比能在朝中直接上朝侍奉皇帝,帮助皇帝出谋划策来的光鲜亮丽啊。
所以他们要极尽其能,把大理寺变成一个和丞相一样平起平坐的地方,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他们过往的权位和光鲜。
当日傍晚,相府门前可谓宾客云集,他们自然都是前来看望丞相。
……
……
……
咸阳宫,章台。
“陛下,蒙氏兄弟二人去拜见丞相了。”
扶苏听了,搁下笔。
“大柱国真是明智之举。”
看的出来,蒙恬已经察觉到扶苏的用意了。
将欲败之,必先姑之;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予之。’君不如予之,以骄蒙氏。
蒙氏权势既大,自然有人嫉恨。
要把蒙氏利用到极致,同时也要对其倒台的影响也降到最低。
……
……
……
冬天走了,春天也就不远了。
自然界的道理,放到人类社会也是通用的。
等到新春三月,二世二年春,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嬴政的宫殿墓室门口已经长出了许多小嫩芽。
章邯见了,心里一阵凄凉,四周石壁上的苔藓也生了出来,墙壁已经生出了绿意。
先帝,永安。
章邯对着宫门跪坐稽首,其他将卒们见到这一幕,纷纷跟着叩拜。
在一边劳作稍作休息的那些信徒们见到这一幕,纷纷一个个围起来观看。
他们挖了一辈子墓,就是为了给秦始皇帝住。
这些人的后背多有变形的,也多有人脚上长了疮痈,背上长了皮藓。
他们立在那里,双目呆滞。
一双双眼睛里倒映出来的都是铁血无情的男儿对着一座硕大的坟墓行大礼。
所有在场的秦国将士,无一例外,都在以军礼叩拜先帝。
不需要有人发号施令,他们便自顾自的做了,动作整齐划一,是为最高礼节的军礼。
甚至有人直接留下泪来,要知道,不打仗,许多秦将就主动来给始皇帝修陵墓。
这个时候,秦将士眼中的不是努力和戾气,而是无尽的忧伤。
他们的背影是那么惆怅孤寂,惹人眼中生泪。
有人虽然死了,但是却为所有人敬仰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