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长夜
俗语云:万事开头难。这是因为,人开始做一件事的时候,不仅全无经验,而且也没有门道。因此,一件在行内人看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在刚入门的人眼中,也是比登天还难。
就拿调查荀南君遇刺之事来说,若是负责此案的,是一个普通的决曹橼,那他还是趁早请辞为妙,因为此案所可能牵涉的人物,都不是他可以盘问得起,得罪得来的。
不过黑齿影寒就没有这烦恼,因为她本人,就是许多人争相巴结的对象,而且她也有足够的威信,去“撬开”被盘问者的嘴。
但第一个被黑齿影寒盘问的人,却是一个看似与此案全无瓜葛的人,这个人正是司空府的主薄令狐邵。
黑齿影寒第一个盘问他,不是因为收到了赵忠年的密报,而是因为,只有令狐邵,才有可能带给她准确的消息——梁祯对此案,究竟是想要一个真相,还是只想要一个交代。
如果梁祯是想要真相,那黑齿影寒就该做好赴汤蹈火的准备了,因为此事定然牵扯重大,不仅梁府中有人要倒霉,梁祯的核心幕僚圈,只怕也要减员了。
但如果梁祯只是想要一个交代,那这事就简单了。
令狐邵的装束,跟荀彧相差无异,只是眉宇之间,比荀彧少了许多英气,那双眼眸,也远不及荀彧那般深邃且锐利。
“此等大案,若是认真去查,必是牵扯极广。只怕弄不好,会有国本动荡之虞。”令狐邵明白黑齿影寒找他的意思,于是也不多作弯绕,开门见山道,“故要查此案,务必慎重。”
黑齿影寒点点头,并拱手答谢。
既然梁祯的意思,只是要一个交代,那这事就好办了。因为,如果仅是要给大伙一个交代,拿着幕后指使之人究竟是谁,也就不是由真相说了算,而是由梁祯说了算了——这个人,只能是对梁祯阻遏最大的人。
“跟高柔说,我这里,有他的一封信札。”黑齿影寒唤来自己帐下的文吏,就这么轻飘飘地吩咐了他这么一句。
“诺。”小吏面色一变,但却只是拱手唱诺,然后便弓着身疾步离去。
没过多久,高柔便急匆匆地赶到了公厅之外,他的脸上,比起刚才那个小吏,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他的嘴唇,也是全无血色,看起来,就像是在来的路上,见到了什么令他极为惊恐的事物一般。
高柔确实遇见了令他敬畏惊恐的事,但却不是一个具体的物象,而是黑齿影寒那句轻飘飘的话——“我这里,有你的一封信札。”
谁都知道,黑齿影寒就是梁祯的化身,而梁祯手中,掌握着一个性质与当年的绣衣直指无异的特务机构,因此黑齿影寒这句话,就足以令高柔吓破胆了。
因为高柔的从兄高干,目前仍在替袁绍效力,而高柔本来也是打算跟着高干投奔袁绍的,但没想到,才刚到邺城,就碰上了梁祯率军来攻。城破之后,高柔随着审配一并被梁祯军擒获。
后来,高柔因才华出众而获得梁祯的赏识,被任命为邺县丞,并在一年之后,接替黑齿影寒成了邺城令。但高柔虽说在梁祯处效力,但他又怎可能不跟尚在袁绍处的宗族保持联系?
因此,如今黑齿影寒一说到“信札”二字,他便慌了神,因为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跟高干来往的
信札之中,有一封落在了黑齿影寒的手里。
黑齿影寒见高柔来到,先是热情洋溢地将他迎进公厅,并命人奉上热汤,一副准备与好友相聚的模样,但这一切,却令高柔的额头上,生出了密织的冷汗。
“文惠当邺城令多久了?”
“回府君,已有两月。”高柔颤巍巍道,此刻他心中又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因为他也听说了荀南君遇刺之事,而这件事就恰恰发生在他管辖的地界上。
“跟元才感情可好?”
“府君,柔一心为司空,绝不敢藏私。”高柔“咻”的一声站起来,对着黑齿影寒一揖到底道。
“你的意思,为了司空,你可以做任何事?”黑齿影寒眼眉一挑,看似随意地问道。
“是!”高柔想也不想,当即应道。
“可是最近的邺城,却不怎么太平啊。”
“是柔的过错,柔甘愿受罚!”高柔立刻跪倒在地,用极为坚决的语气道。
“起来。”
“诺。”高柔虽然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但一颗心,却是直跌倒了脚尖,因为在这个时候,被上司骂得越惨,就越表明自己还有救,怕的就是,上司连骂也懒得骂了。
“罢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黑齿影寒稍稍正脸看了高柔一眼,“再说这次的事,背后的人亦非平庸之辈,何况,培养一个县令,是不容易的。”
“谢府君谅解,今后柔一定肝脑涂地以报府君之恩。”
“是报司空之恩。”
“是,柔一定肝脑涂地,以报司空、府君之恩。”
“司空府接到奏报,是弹劾议郎赵彦的,说他贪墨了八百万铜钱,就由你将这事,转呈陛下吧。”
高柔一听便知,黑齿影寒这是要让他当丑人,只不过这次得罪的对象,不是别个,正是当今天子本人!
“这……”
“怎么?可是有难言之隐?”
“没有,没有!柔这就去拟奏疏!”
赵彦是琅琊人,少有术学,延熹三年曾献计讨寇中郎将,南阳人宗资,助他讨平了徐、兖二州的盗寇。而赵彦也因此功劳,而获得朝廷的器重,被征辟入朝,担任天子的顾问,议郎一职。
而当梁祯将汉帝迎接到晋阳之后,赵彦也继续格尽职守地向汉帝陈说天下之事,并给出自己的建议。这在别人看来,赵彦是在尽人臣之责,但在梁祯看来,这是不能忍的事。
因为汉帝自打经历了董卓——李傕、郭汜之乱后,已是威严扫地,再无半点权力在手,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地坐在晋阳的行宫之中,做一个好傀儡。可你赵彦,却还天天向汉帝陈言天下事,这不是在鼓励汉帝采取行动夺权是什么?
但赵彦毕竟是汉帝的近臣,贸然让梁琼带兵闯进行宫将他杀了,也是不能的,因为真这样做了,梁祯的合法性,就会立刻变得跟李傕等人无异了。因此,梁祯必须转变思想,用名正言顺的方式,来除掉赵彦,同时打击汉帝身边的势力。
而荀南君遇刺之事,恰好给了梁祯向他们开火的借口,因为荀南君遇刺这事,无论幕后指使者是谁,得益最大的,都必然是汉帝及其身边的董承等人。
试想一下,若是荀三丫真的死了,就等于
斩断了梁祯跟颍川荀氏之间的纽带。如果梁祯再鲁莽一点,直接将这事归咎于董白,并将她也杀了。那不就等于,梁祯同时失去了其内部的颍川士人及凉州兵马的支持了吗?如此一石二鸟之计,着实厉害。
只惜,梁祯本人及其幕僚也不傻,笔锋一转,便将荀南君遇刺的事,一个劲地推到了汉帝的身边人身上。
对于上书弹劾赵彦的事,高柔一开始还是有顾虑的,因为虽然他已经打定主意,日后就跟着梁祯混了,但梁祯毕竟还逢迎着汉帝,而他作为一个小官,怎么说,也是要给汉帝三分薄面的,毕竟若是自己真的和汉帝起了冲突,梁祯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也是必然会将他推出去,以阻塞众人的口的。
但怎奈,黑齿影寒实在是将高柔拿捏得太死了,先是以不知是真是假的书信为要挟,再而直接搬出了足够压死任何一个官吏的荀南君遇刺之事,直接将高柔面前的选项从是否领命,变成了是选择现在死,还是日后再死。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因此,高柔才不得不领下了这个任务,毕竟从他上书弹劾,到舆论发酵到梁祯必须推个人出去,也是要有一段时间的,而在这段时间之中,他再不济,也能将此后二十年的乐给一并享用了——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高柔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拟好了弹劾的奏疏,梁祯当即命令司空府将赵彦逮捕归案,不过司空府在邺城,而赵彦在晋阳,因此这事就只好交由驻守并州的梁琼及黑山降军执行了。
于是乎,黄巾军的旧人们终于实现了当年大贤良师张角所未竟的愿望——打进皇宫去!
赵彦被人生生地从行宫的公厅中拖了出去,然后也不废话,当即押到西市,由梁琼声泪俱下地高声宣读罪状以及高柔弹劾赵彦的奏疏。罪状及奏疏一读完,梁琼便立刻抽出司空府的钧令——赵彦罪大恶极,人神共愤,腰斩西市,以儆效尤!
于是,赵彦就这样,被人明明白白地安排死了,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听他辩解一句,至于汉帝派来的使者,更是被直接挡在了法场之外。
梁祯知道,斩了赵彦之后,自己跟汉帝之间的矛盾,便会立即从此前的台底下,转变为明面上的,因此他也不跟汉帝多说什么,直接以拱卫皇宫安全为由,下令张白骑率领本部军马宿卫宫廷!
同时,他还给梁琼写了一封信,让他想办法联系安定乌氏县的乡人,在他们中招募适龄的男子从军,以宿卫宫廷。这一招,其实就是历史上曹操对汉帝的待遇,以同乡之人充斥宫廷,以起警示、监督之效。
不过安定乌氏远在凉州,哪里的人想要来并州,要么就得经过南面的南匈奴旧地,要么就得从兵荒马乱的关中来,因此没个两三年,根本就不可能抵达。但两三年的功夫,如果汉帝是精于权术的话,是足够将张白骑的部曲收为己用了。
因此,为了保证张白骑部曲的忠诚,梁祯除了下令妥善安置他们的家人,分给足量的田产、屋舍、农具外,还下令在所有在并州的部曲,都要轮流参与到宫廷的宿卫之中,每支部队宿卫三月到半年不等。
梁祯用雷霆且蛮横的手段,极大地增强了自己对汉庭的控制,但同时,也必然地会激起更多人对他的愤怒,因此一场新的风暴,已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