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长夜
梁祯本以为,经历过抄家灭族的事后,人即使不会当即崩溃,也会精神涣散,与行尸走肉浑然无异。但他错了,因为董白在经历了这一切的事后,不仅没有变成行尸走肉,也没有崩溃。唯一的不同,就是目光深沉了不少,言语之间,也少了以前常挂在嘴边的笑容。
在梁祯看来,这种变化,与其说是劫难的刺激,倒不如说是人自身的成长。
“大人死得早,祖君又常年在军中。我是被姑姑养大的。”董白说。提起大人的时候,她的眼神没有多少波动,但说到祖君董卓的时候,她的眼眶,还是忍不住一红。
“在临洮老家的时候,家里只有姑姑跟曾奶,但却要管五六个牧场,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去帮忙了。”
董白的意思,是想努力向梁祯证明她有用,而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累赘。由此也能看出,被灭门的变故,对她的打击依旧是巨大的,只不过她的心理承受力,远远比自己想的要强大。
这点,跟盈儿倒是有几分相似。梁祯想。
“并州并非物产丰饶之所,如果你懂商贾之事,自是最好。”梁祯道,“当然,即便不懂,也无妨。祯常受太师之恩,自不会亏待于你。”
董白虽然跟黑齿影寒有几分相似,但在喜怒不形于色这点上,却是相去甚远,因为当梁祯再次提到董卓时,董白便已忍不住抽噎起来:“祖君待司徒不薄,为何司徒竟要将我们灭门……呜呜……”
“所以,他也被灭门了。”梁祯试图安慰道。
“不,李傕、郭汜根本就不是为祖君报仇……”董白本来还想说下去,但却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改口低声道,“算了……毕竟人情似水。”
梁祯心一动,因为从董白的言语之中,他突然意识到,为何自己每次凝视盈儿的时候,心中都总会油然生出一种陌生之感。对于此,梁祯曾苦思良久,但没想到,答案竟是如此简单的四个字:人情似水。
或许,盈儿正是因为经历了太多太多,所以才刻意给自己披上了一层又一层的伪装,乃至于遮盖了她的本来面目。
“你恨王允吗?”梁祯忽然想起,自己要去的太原郡,正是王允的老家,如果董白对王允一门依旧抱有敌意,那对他而言,真是一个大麻烦。
想到这,梁祯不禁苦笑两声:还真是人情似水。我竟然因此,萌生了不带董白走的念头。
“不恨。”董白淡然道,尽管眼角依旧挂着泪珠,“他已被灭门,我为何还要恨呢?”
确实,不仅是王允,李傕、郭汜在攻进长安后,还连带杀了很多人,包括太常种佛、大鸿胪周奂、城门校尉崔烈、越骑校尉王颀等,这些人很难确切地说是否参与了王允诛杀董卓的密谋。但从他们事后依旧身居高位来看,当初他们的态度至起码也是偏袒的王允的。
只是这世间之事,实在是太过变幻无常,数日前还身居高位,风光无限的王允,竟然转瞬之间,就被灭了门。
或许正是因为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董白才会选择
了释然。
“野荷出来了吗?”
“嗯。”董白点点头,“我们走的时候,皇甫嵩的兵还没到。”董白说到这,忽然长叹一声,“叔父早就没了主意。我想带姑姑跟曾奶一起走,但曾奶说,他走不动了。”
“你怎么了?”董白注意到,梁祯的面色,忽然变得阴沉起来,心中忍不住一凉,忙问道。
“没什么。”如她所料,梁祯选择了隐瞒。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因为梁祯心中所想的,是自己要以何明目,在天下立足的事。
他之所以拒绝李傕封的侯爵,是因为按照大汉的规矩,无功不封侯,也就是说,在接受侯爵的同时,自己封侯的理由也会被记进典籍,并为天下所知。而李傕能给梁祯封侯的理由,无非就是“除王允,扶汉室”,然而,在天下士人眼中,很明显,乱汉室的是董卓、李傕等一干人,而不是王允。
因此,如果梁祯立志要定天下,就必须尽快跟李傕、郭汜等人切断关系。但跟李傕、郭汜的关系易割,跟董卓的呢?
不说董白,单说梁祯的倚靠——两万步骑,其中的主力就全是凉州人,在这些人的心目中,董卓的威望无疑是显著的,自己要公开跟董卓做切割,不说不可能,但却有巨大的风险,弄不好,部曲离心事小,自己被部下一刀捅死也不是开玩笑的。
梁祯发现,他陷入了一个比黑齿影寒提出的“死循环”更大的困境之中,而且这个困境就是:要想得到关东士人的支持,就必须抹去自己身上与凉州相关的一切印记。可如此一来,自己就很有可能,面临众叛亲离的下场。
“你先歇息吧,我最近还有许多事处理。”梁祯找了个借口,以尽快逃离董白的注视,不过当他退到门边时,却又说了一句,“如果有什么事,随时让野荷过来找我,我立刻就来。”
“知道啦。”董白试着恢复曾经的语气,但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语气语调,终究还是跟以前大为不同:或许,这一生,是再也发不出那种声音了吧?
两天后,梁祯率领中军正式启程,中军有将近一万人,队伍绵延二十余里,因此梁祯能直接指挥的,只有紧随在他身边的熊罴屯。驻扎在左冯翔时,熊罴屯经历过一次扩军,如今已有千名兵员,步骑各半,只不过这里面的材官都是重甲兵,骑士也是一人三骑的甲骑具装以及掩护侧翼的一人双骑的轻骑。
贾诩骑着一匹毛色纯净的黑马,披着黑色的战袍,与梁祯并肩而行,边走,还边赞道:“久闻德源治军严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颇有古时司马穰宜之遗风。”
梁祯苦笑着摆手道:“司马穰宜古之名将,祯岂敢与之相比?”
“不知领军者何人?”贾诩抚了抚下巴。
“都尉华雄。”梁祯身子一侧,手掌越过章牛指向外侧的华雄。
“先生!”华雄拱手向贾诩行礼。
“久闻华兄有虎将之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贾诩很是圆滑地恭维道,但言语之中,梁祯却听出了一丝不
对劲。
于是,梁祯对贾诩道:“不知先生可有兴致,看看我这熊罴屯的全貌?”
“正有此意。”贾诩是何等聪明,立刻领会到了梁祯的意思,立刻答应道。
两人打马离开大队,直到离华雄远远的,方才停下来。
“听文和兄方才的意思,似乎对华雄并不满意?”梁祯觉得,既然已经跟贾诩合作,那么双方之间,就应该多一丝坦诚,少一些弯弯绕绕,于是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华雄都尉勇猛过人,若为百人之长,则能如利刃削竹一般,没有什么可以抵挡他的锋芒。可这熊罴屯,乃全军骁锐,一旦出击,必是到了决定成败之际。因此,其将不仅要勇猛过人,还得思绪紧密,匹夫之勇,反是大忌。”
梁祯托着腮帮思虑良久,方才问道:“那不知在文和兄看来,谁可担此重任?”
“华雄都尉乃骨勇之人,怒而面白。”贾诩抚着下巴上的胡须,开始点评华雄的不足之处,“骨勇者,怒时会调动浑身的力量,并默默观察对手,以求一击必中。只是这样的人,往往会因过于关注对手,而忽视了局势的变化。”
梁祯也是宿将之身,自然知道在讯息万变的战场上,忽视大局的变化,将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那不知在文和兄看来,阿……章牛如何?”
章牛也曾当过一段时间的熊罴屯长官,不过很快就被梁祯给撤换下来,继续担任没有军职的亲卫首领。
贾诩微微一笑:“阿牛兄弟随德源多年,想必在德源心中,已经替他找好位置了吧?”
“哎呀,只是这样一来,可以接替华雄都尉的人选,就只剩下儁乂跟四郎了啊。”梁祯轻拉马缰,抬头向天,“只是,这二人已有其职,实在分身乏术啊。”
张郃和黑齿影寒,一个是骑兵的司马,一个是以司马之职,总领前部兵马,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先锋官。这两个职位同样十分重要,如果说熊罴屯是决定胜负的那把刀,那他们俩的作用,就是给刀指明方向的“眼睛”。
“古人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贾诩对梁祯的感慨表示赞同,但这并不代表,他心目中就没有人选了,“不过,德源帐下,目前倒有一将可用。”
“谁?”
“张德容。”
梁祯苦笑道:“文和兄有所不知啊,德容兄管的是辎重粮草,我帐下除了他,还真无一人能担此大任。”
“我听说,周公的制度,即便离开了周公,亦能正常运转。故有‘周公制礼安天下’之说。昨日,我曾特意去了辎重曲一趟,看见里面的人各有所司,大小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而德容兄正坐于军帐之内,模样并不匆忙,由此可见,辎重曲即便离了德容,也不会乱。”
梁祯稍稍皱了皱眉头,张既当然是能上战场的,事实上,在上一次跟白波军交战时,黑齿影寒给他的评价,就明显要高于章牛。不过辎重屯真的跟贾诩所说的一样,即便离了张既,也能照常运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