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长夜
天极蓝,纯净如水晶宝石,白云如絮,形状变幻,自西向东缓缓飘动。云絮下,如蚁的大军沿着蜿蜒的山道,一点点地向前开进,据说,这条三丈宽的官道是转为快速行军而修建的,骑兵沿着它只需狂奔一日一夜,就能到达阴山以北的云中郡。
梁祯在道旁的一座小山坡上勒住马,从这里向后看,他依然可以将十里外的营盘看个一清二楚,而往前看,映入眼帘的,便是依次升起的群山。
“六年前,我第一次跟着司马出征,那时候的天,跟现在一样。”梁祯喃喃道,他一直记得,六年前大军北讨的时候,天空,也想现在一般蓝,云朵也像现在一般柔。
“阿牛。”梁祯下意识地叫了句。
然后,回应他的,却不是大葫芦熟悉的嗓音:“校尉,章军候正跟着梁军候留守营盘呢。”
梁祯回头一看,身后之人已经变成了华雄。
“你从军多少年了?”
“回校尉,华雄从军已十有二年。”华雄手一拱,他的嗓门特别大,哪怕是刻意压着,也让人的身子情不自禁地抖动起来。
“十二年?你今年多大了。”
华雄眉头一皱,沉思良久,才缓缓道:“回校尉,小的实在不知,只记得自记事以来,就一直随着老爹奔走,甚少有空闲的时间。现在算来,应该也有二十多年了。”
近三十年来,凉州一直处于战与火之中,底层百姓大都处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状态,因此华雄不记得自己的年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走吧。”梁祯轻轻一挥马鞭,催马赶上正要远离土丘的大队。
从营盘到望牛坡,也就是一天的路程,而在梁祯的再三催促下,大军比原计划还要提前了一个时辰,也就是申时中的时候,就来到了望牛坡。
望牛坡有二十余丈高,对着大路的那一侧满是几人高的乔木,乔木下,是齐膝的灌丛,一个人如果蹲在灌丛后,站在官道上的人哪怕瞪大了眼珠,也不能发现他。这确实是个埋伏的好地方,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山势有点陡峭,不利于骑兵的行动。不过,梁祯将骑士曲留给了黑齿影寒,因此这一点也不算得是劣势。
“牛军候,以望牛坡为中心,向方圆十五里撒出斥候,我要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第二条路。”
“诺!”
依照梁祯的经验,只要有心,且不是有绝壁深渊挡在面前,哪里都能是路,唯一的不同,就是有些路可供大车轻易行进,而有的路,只能供一少部分人艰难前行。但以白波军的作战素质以及组织力,他们不太可能有一支能够逢山开路且能以少击多的精锐,因此,他们若要攻打营盘,也必然要倚靠类似官道这类的大路来进军。
等待的时间往往非常漫长,尤其是看着天空由骄阳金云,变成残阳红云,再彻底变成漆黑一片时,人的内心之中笼罩上几分惆怅,几分失落。
心中煎熬的,不止是作为一军之主的梁祯,初次担任军候的章牛也是这
样。大葫芦在白天的时候,还算镇定,训练、侦察、巡营布置得有板有眼。但一入夜,他就变得坐立不安起来,除了下令将火把点通亮外,还自己举着一只大火把,在营盘的围墙上踱来踱去,见到有开小差的,昏昏欲睡的,都毫不犹豫地上前一脚,将他弄醒。
黑齿影寒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的望楼上,看着被章牛弄得鸡飞狗跳的军士们,一连摇了好几次头。
“四郎,要不要我去阻止一下章军候。”同样初次领军的张既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云部,如果问一个兵士,知不知道军候是什么何人,他可能会摇头,但如果问知不知道四郎是谁,他一定会脱口而出,因为在云部的军士们心中,四郎已经不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种权威,就跟梁祯一样。
“不用。”黑齿影寒摇摇头,“或许,阿牛的做法是对的呢。”
“诺。”张既应了句,不再知心,但心中的不安,却多了几分,因为从黑齿影寒的回答中,他察觉出了一个令自己惊讶的事实,那就是:四郎也没有打过防守战,且心中同样没底。
黑齿影寒确实心中没底,其实说实话,这六年来打的每一仗,她心中都从没有底过,或许这就是战争,无论是身经百战,还是初出茅庐,都不能保证自己在这场战争之中能否获胜。因为将军百战死的例子早就不胜枚举,一战成名的,也同样大有人在。
就在张既“胡思乱想”到白波军夜袭成功,并斩将夺旗的时候,耳边忽然幽幽地传来了黑齿影寒的声音:“不要去追求绝对的胜负。”
“既愚钝,还望四郎示下。”张既愕然道。
“老子曰:慎终如始,则无败事。”黑齿影寒轻轻伸出双手搭在望楼的栏杆上,“我们不可能预料到下一瞬的事,所以,每每时每刻都要认真对待。”
深秋的风,轻轻地托起了黑齿影寒肩上的白袍,以承托那自九天倾洒下来的银华。
张既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既当谨记于心。”
“回去歇息吧。”
“这……”张既又是一惊,他虽没有实战经验,但也读过些兵书,也知道夜晚是敌军最容易发动突袭的时候。
“人都是习惯于昼行夜伏的,如果突然整夜不睡,那么最迟到寅时,精力就会耗尽,一旦精力耗尽,人即使醒着,也跟睡着了差不多。”黑齿影寒先给张既解释一番,然后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让你的人,都去睡觉。”
“诺!”张既不敢多话,领命而去。
望楼登时变得宽敞起来,迎面而来的风,也更为寒冷,就像一片片锋利的刀片,在战甲上划出一道道又深又长的印痕。
“秋风又起了,你在那边,还好吗?”两行热泪,沿着绝美的脸庞,慢慢地融入寒风之中。
白波军的善战程度超出了梁祯等人的预料,因为他们不知道使出了什么法子,竟然躲过了梁祯埋伏在望牛坡的大军,在梁祯率主力离开营盘的第二天,就像神兵天降一
般,突然将存有八万石军粮的营盘重重包围。
“乌……乌泱泱的……一……一片头得……”张既爬上望楼后才往外看了第一眼,就被吓得魂不守舍,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深呼吸。”黑齿影寒冷静得可怕,似乎营盘外的那十重根本就不是人墙,而是一堆一脚就碎的枯木。
“四郎,要我杀出去搬救兵吗?”章牛到底是经历过大阵仗的,因此立刻提出了自己认为可行的解决方法。
营盘占地三里,外面有一道深一丈,宽两丈的壕沟,墙高一丈六尺,材官两屯一队共两百五十员,骑士一曲五百员,辅兵千二百人。
黑齿影寒默默地将营盘的基本情况在自己的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迅速作出了判断:“冲不出去。”
“为什么?”章牛远比张既要吃惊,因为在他看来只要自己领着一队骑士杀出去,外面的那些乌合之众定会望风而逃,虽然他们很快就能重新合围,但却绝对没有办法拦住全速冲刺的骑士们。
“你就没有想过,白波军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昨晚啊。”张既脱口而出,旋即又立刻否定了这一说法,“不对,我昨晚盯得特别仔细,一点动静都没有,一直到卯时六刻左右,才有一点小动静,对,一定是在那个时候来的。”
“卯时六刻有动静,而现在不过辰时三刻。看着阵势,外面起码有五六千人。也就是说,他们只用了五刻钟的时间,就将我们的营盘基本围住了。你们现在还觉得,外面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吗?”
章牛和张既对视一眼,一时之间,两人谁也说不出半个字。
“那四郎,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章牛每次着急的时候,双手都会不由自主地伸向背后挂着的双斧。
“帐中,可以财帛?”
这话,明显是对张既说的。
“这……”张既又是一愣,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细细地背起了账簿,“军中携有军士们存放的铜钱共二十六万钱,预付军饷四十五万,购粮钱六十七万五千钱,购盐钱十万三千……”
黑齿影寒轻轻抬起手,示意张既不必再说。
“将购粮钱跟购盐钱搬上来。”
“四郎,这是何意?”两人被说得一头雾水。
“我就不信,他们有这个本事,能做到不爱财!”黑齿影寒重重地往望楼的栏杆上锤了一拳,“白波军捡钱的时候,你们就捡他们的命。”
“诺!”
张既立刻“跳”下数丈高的望楼,双手舞得如风车一般,连吼带踢地指挥上百辅兵将一只只沉甸甸的带锁的大箱子往营墙上搬。
白波军没给张既多少搬运的时间,朝阳刚刚拨开了挡在面前的彤云,冲锋的牛角号便响彻云霄。
“杀!”数千名白波军齐声高呼,闪亮亮的刀矛朝着半里外的官军营盘一指,登时,天空开始摇晃,大地开始颤抖,山脉开始崩塌,激起的烟尘足以遮蔽清澈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