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也姓高,单名行。是平陶县的门下贼曹,正儿八经的高府三公子。虽说他也只不过是个百石之官,但仗着栗敬这棵大树,也足以跟岁俸六百石的梁祯平起平坐了。
至于高长寿,就比较惨了,一来,他只不过是高府的家奴,二来,正是他“错误”的线报,弄得高行在全衙武吏面前丢了假。因此,只得下跪自掴保命。
高长寿将自己掴得脸都淤了,但高行却跟看不见似的,跟梁祯谈起交易来:“梁司马,并非我不信你,只是这阵子,确实查得严。那凭证,可否让某看一眼?”
梁祯将木牌放到桌面上,轻轻一推,木牌便到了高行手上。原来,军营中的战马、驮马、耕马,也会有年老体衰的那一天,而这个时候,通常的做法便是将其宰杀,以让军士们吃顿肉。
不过也有的时候,有的战马出于各种原因,不方便在军营中宰杀,于是便要由兽医开具证明,军候以上的军官同意,然后将其拉到市面上售卖。梁祯的官阶,是别部司马,级别早就够了,至于兽医,那就更好办了:兽医胡突泉认定,此马已失去继续作战的价值,可以宰杀。
至于胡突泉是谁?啊,真可惜,天妒英才,前几日英年早逝了。啊,这是个叛徒,昨天晚上试图跟胡人里应外合,破我大营,所幸我部军士尽忠职守,将其格杀。总之,胡突泉是真实存在的,也确实是个兽医,只不过,你来晚了,见不到他了。
“既然是白马,在下愿出一百九十万钱。”高行将木牌沿着桌面推回到梁祯面前,“不知梁司马意下如何?”
“二百一。”
“哈哈哈哈。”高行拍着手掌,“一百九十五?”
“两百零五。”
高行竖起两只手指:“两百?”
“成交。”
“啪”两只厚实的手掌用力啪在一起。
高行从怀中掏出一只寸许厚的木牌,这只木牌的正面,刻着一朵盛开的榆树梅,十分精致:“三天后,凭这个,去‘绵竹蜀锦’铺取钱,暗号:‘长啼血’。”
“好,我带你去看马。”
“不敢不敢,梁司马我还信不过嘛?三天后一并交到‘绵竹蜀锦’便是。”
“那好。”
高行忽然站起身,两步绕到跪在桌子旁仍在一个劲地自掴的高王八后,右手一探,快如闪电,梁祯跟高长寿都是一愣,尤其是梁祯,直到五个弹指后,高长寿的身体有了明显的反应时,才知道高行到底干了什么——他用一柄锋利的短刀,割开了高王八的喉咙!
高行对着梁祯拱手一礼:“这厮瞎了眼,冒犯了梁司马,在下给梁司马赔礼了。还望梁司马海涵。”
“呃……哈哈,好,没事,我没放心上。”
“那司马,在下先行告退。”高行说着,站起身对着梁祯一揖,然后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纵使是久经战阵的梁祯,也被高行的举动给吓着了,哪里还敢在雅厅中逗留?高行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着窜了出去,不过梁祯也没有急着走,因为他想知道,高行会怎么处理高王八的尸体。
然而结果却是令梁祯大失所望,两个小二装扮的人,扛着一只大麻袋进了屋,三两下便将高王八的尸首装了进去,然后扛着下了楼,扔进了后院的一大堆杂物之中,不知是不是准备等到晚上收档后,再行处置。
“原来都是熟路的啊。”梁祯暗地里捏了把汗,事关他忽然想起,如果这次不是自己亲至,而是委托了叶鹰扬等人的话,那说不定,被装麻袋里扔后院的,就是他们了。
离开酒肆后,梁祯并没有急着原路返回,而是绕路去找小吃铺,看看能不能买点什么回去给小馋猫一个惊喜。
集市很大,什么都有卖,而卖小吃的铺子,在酒肆的东南方,也是集市的边缘地带,旁侧是一片槐树林。而槐树林下,则是几个儒生打扮的算命先生的“营地”。早在西汉时期,儒者们便通过“谶”来预示吉凶,不过此时的“谶纬”都是用来预言朝政的。
而此时,这股思潮已经深入民间,以致人们无论何事,都要求神问卜,以知吉凶。
“小娘,你的八字官杀混杂,日支近,七支远。怕是日后无论跟了什么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唉你……”
“咚”一个黑影忽地撞入梁祯的怀中,将梁祯撞得身子一侧,然后这黑影也不停下,更不回头,自顾自地跑了。只在地上,留下一只被她打翻的风水盘,以及一块长条形的木牌。
梁祯捡起来一看,这原来是一张签,签语是: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哎,小娘,别走啊~”给黑影算命的“儒生”一瘸一拐地在后面追着,一边追还一边喊,“你还没……”
“儒生”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了梁祯——一个面容因战火的雕琢而更显城府与狠厉的人。
“叮”一枚五铢钱被梁祯弹上空中,留下一道完美的弧线后,直直地落在算命“儒生”脑壳上的方巾中。
“儒生”愣了半响,才堪堪摸下方巾上的五铢钱,狼狈地“逃”回自己的摊位。
至于梁祯,也早顺着黑影离开的路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梁祯从没来得及看清黑影的模样,但他心中,却已经被一条细绳牵住了,而且这细绳的结,正随着黑影的不断远去而渐渐收紧,勒得梁祯的心脏越发地疼。
有时候,动情真的只需要一瞬间。
集市旁种槐树林的地方,本是一大户人家的私家花园,这户人家姓“苏”,因此这个园子便叫“苏园”。后来,苏家家道中落,这园子也日渐荒废,成了无主之地。
苏园正中,有一个两丈高的高台,高台上筑有一座六角亭,因为远看像一只凤凰张开双翅,因而此亭便被唤作“栖凤亭”。
当梁祯赶到栖凤亭下时,栖凤亭中的大梁下,已经绑上了一条白色的绸缎。黑影就站在亭中间的那张破旧石桌上,踮起脚尖,双手抓住绸缎,下巴已经靠近了白绸的边,只需再高一点,便能套上去。
黑影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估计刚到及竿,鹅蛋脸、丹凤眼、柳叶眉,头发才刚刚长到胸口。
“我见过上吊死的人。”梁祯站在亭下,双手交叉抱在胸口,“很难看。”
“啊~”女孩身子一颤,右手下意识地拍了几下胸口,然后才犹豫着转身,望着梁祯,“死就是死,还要什么好看?”
“要不要帮你?我知道怎么死得好看点。”梁祯三两步跳上栖凤亭,左脚一抬,跨过亭边的石长凳,双脚悬空地坐了下去。
“我来这里好几次了。”片刻后,女孩从石桌上跳了下来,也学着梁祯的样子,双脚悬空地坐在石长凳上,“一直没下定决心。”
“为什么?”
女孩眨了眨眼睛:“站在地上时,只看到一地的污秽。而站在石桌上看,却只剩下——无法言语的美。”
深秋的槐树林,一片金黄,美不胜收。
“美就对了。”梁祯双手撑着石长凳,双腿交叉,一下一下地在空中荡着,“这就是我们所保护的。”
“你……”女孩眼眸中,银光一闪,“你是……武人?”
“在下梁祯,破虏校尉部司马。”
“啊!我知道你,我知道你!”女孩连声道,同时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刚刚还占据着整张脸的哀怨,此刻竟是再无踪迹,“你就是石塔沟将屠各胡大败而回的梁司马!”
梁祯一愣:原来我这么有名啊?
“惭愧。只可惜我们来玩了数日。不然,定不会让卜力珊那厮劫掠太原郡。”
女孩两只小拳头握得紧紧地,放在胸口,双目痴痴地看着梁祯,激动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送你回去吧。”梁祯手搭凉棚,瞄了眼西斜的太阳,“哎。”
“哦,嗯嗯!好。”
接下来,气氛忽然僵住了,因为女孩明显是个未经情事的,见到梁祯后,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更别说主动找话题了。至于梁祯,他自穿越以来,就一直没跟除黑齿影寒外的第二个女人说过话,刚刚追过来,也只不过是脑海一热,心中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因而试探性的话题一过,便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平陶虽然位于并州腹地,但由于最近这几年,匪盗横行,故而平陶城的防卫,也变得紧张起来,进城的人,都要在城门外排成长长一列,等守城的官兵逐个逐个搜过了,方才允许放行。
当然,梁祯不在搜身对象之列,因此他毫不费力地就带着女孩穿过百十步长的人龙,进了城。
“你家在哪?”
“啊……”女孩愣了半响,“什么?”
“你家在哪?”
“那边。”
梁祯顺着她的手指一看,那一侧是富人区,因为街面都是青石板铺的,而且非常干净,两侧的房屋,也是朱门绿瓦,尽显富贵之气。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半刻中,女孩忽然停了下来,低着头对梁祯道:“我到了……”
“这么快?”梁祯挠着后脑勺,抬头一看,只见街道的另一边,立着一栋大宅子,将近一丈高的朱门前,挂着一块黑木牌匾,写着:“韩府”两个字。
“嗯。”
“哦,那你自个进去吧。”
女孩点了点头,但她似乎又变得哀伤起来,步子也沉了许多。
“哎。”梁祯只觉得心一紧,连忙叫住她,但当女孩满怀兴奋地转过身时,梁祯却变得羞涩起来,一边挠着自己的后脑勺,一边语无伦次道,“我……我我……我叫德源,梁德源……”
“嘿,霜灵~”女孩高兴坏了,说话时的调子也欢快了许多,“我叫韩霜灵~”
“找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