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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幽冀风云(二十三)

    梁祯心中,忽地生出想逃离黑齿影寒的感觉,因为随着了解的渐渐深入,他内心之中,对盈儿对了一种感觉,这感觉像畏惧,也像惶恐。因为他实在不敢想象,若是盈儿将用来对付沈一行等人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自己会被修理成什么样子。

    当沈一行挥刀砍向黑齿影寒脖颈的那电光火石之间,黑齿影寒身子一翻,“咻”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直刺沈一行面门,沈一行不慌不忙,手腕一拧,“乒”地将箭矢击飞。

    黑齿影寒趁着这一空挡,双脚一收,用力一蹬地,整个儿跃上半空,左手一扬,一把沙土劈头盖脸地砸向沈一行。沈一行左臂一扬,挡下所有飞向自己眼睛的尘土。

    若换做他人处于黑齿影寒的位置,到这个时候,也该是黔驴技穷了。但对黑齿影寒而言,刚刚的这一切,仿佛都只是热身,沈一行刚以手遮面,便觉得心下一惊,右手狼牙刀急忙上举,但刚举过头,就传来“乒”的刀刃碰撞声。

    原来黑齿影寒用一条细藤蔓将自己的右腕与环首刀的刀柄连在一块,如此一来,即便她放开了刀柄,也能及时将刀收回。

    但沈一行终究是沈一行,黑齿影寒机关算尽,却还是被他堪堪躲开,现在黑齿影寒招式以老,两人眼看着又要恢复到片刻之前的正面对决中去,要是这样,不用多久,落败的依旧是黑齿影寒。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令梁祯目瞪口呆——黑齿影寒竟是张开双臂撞向沈一行。

    沈一行虽躲开了黑齿影寒前面的数招,但自己的精力也大为消耗,再加上对黑齿影寒这一手可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没等他反应过来,温香软玉便已入怀。

    暗红色的血液,慢慢地从沈一行上弯的嘴角中流出,他至死都在笑,只是旁人以无法得知,他这笑意是不甘,还是满足。

    沈一行死于袖箭,这是一种比手弩还凶狠的杀器,箭长仅七寸,平时藏于小臂之下。而在此之前,就连梁祯也不知道,黑齿影寒身上,竟然还带着如此恐怖的玩意。

    梁祯艰难地坐起身子,看着沈一行脸上古怪而恐怖的笑容,心中忽地一个机灵:他是死于袖箭?还是死于盈儿的笑容?

    黑齿影寒取走了沈一行的狼牙刀,这把刀太过有名,以至于拿着它,就能震住彩石寨中的一众人等。

    梁祯看着黑齿影寒的背影,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魂魄,正一点点地被从体内抽出,直到最后,他完全不受控制地说出了在心中盘踞多时的话:“我有点……有点怕你……”

    “我也怕。”黑齿影寒没有停下赶车的动作,甚至连头也没有回。

    听黑齿影寒这么一说,梁祯竟是心下一松,就算堵在心口多日的那口浊气,终于吐出了一般:“你怕……怕我什么?”

    “有些事,还是不说破为好。”

    黑齿影寒没说,但梁祯已隐隐猜到,她所担心的,正是世祖皇帝当年的故事。(注:1)

    “盈儿,若真有那天。”梁祯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一点点地举起那把小匕首,并将它贴在自己额下垂下的发鬓上,微一用力,便割下一簇,“你就拿这发,来取我人头。”

    黑齿影寒猛地一拉马缰,拉车的马痛嘶一声,停下脚步。

    “你!你……”

    梁祯盯着她伤波涌动的眸子,一字一顿道:“你我都知道,割肉煮汤情,也敌不过奸人三字言。若哪一天,我真的连‘故剑情深’都能弃之不顾,那就请你,再救我最后一次。”(注:2)

    彩石寨建在大陆泽外围的一丛小丘上,西倚农田,东临泽国。寨中居住着两百多户人家。寨墙之外,还有数百间临时搭建的茅草屋,这些茅草屋,既肮又乱,且居住在里面的人,都是衣衫褴褛的男性。

    “收编的流寇都在寨外。我们的人在寨子东侧,那本是寨主的大院。”黑齿影寒将马车停在一处可以俯览整个彩石寨的山丘上,此时正值黄昏,橙色的彤云之下,尽是寨中人家升起的袅袅炊烟。

    “你想用三十个人控制住两千人?”

    “当然不是。”黑齿影寒摇摇头,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梁祯一眼,“只是有些事,除了你,没人能做。”

    “你是说拉拢之事吗?”

    “嗯。”

    梁祯在黑齿影寒的搀扶下从马车中坐了起来,以便更好地观察这个周长近百步的寨子以及它外面的“营房”。

    “有目标吗?”

    “有,但要看你能出什么价。”

    “这附近有多少田地?”梁祯将视野投向更广阔的西方,那里是一望不到头的冬雪。

    “三千来亩吧。具体的,他们也说不清楚。”

    “我打算将他们分给寨中的人,然后让他们给我们供应军粮。只要我们手头有粮食,就能从城外的流寇中挑选出足够的兵士。”

    “嗯。我带你去见两个人。”

    说着,黑齿影寒驱动马车,缓缓下山,绕着寨外的茅草房转了大半圈,最后停在两间稍微干净整洁一点的茅草屋外。这两间茅草屋可不简单,因为它门外,竟然还像模像样地站着四名卫士。

    黑齿影寒跳下车,对着几个卫士拱手行礼,而后其中一个卫士匆匆入内,不多时就领着一个身高七尺上下,白面短须,眉眼明亮的少年出来了。少年虽穿着破旧且肮脏的麻布短衣,但身上却流露出一股盖不住的清雅气。

    “这位是方和。”黑齿影寒身子一侧,给梁祯和少年引荐,“这位便是家主,梁司马。”

    方和一家,是下曲阳县的富户,家中有一百多亩的良田,家产虽说比起一般的地主差远了,但还是供得起他读书识字的。因此方和的人生,本应是这样的:他有一个比伙伴们轻松不少的童年,加冠后靠自己的学识及父亲的关系被县令征辟为掾属,然后在处理不完的案牍中度过自己枯燥但平凡的一生。

    但张角在南县举的那把火,彻底改写了方和的人生。汹涌的黄巾军潮流在下曲阳席卷而过,县衙被烧毁,县令被杀死,县尉领着一干人投降,而县中的地主富户,要么“幡然醒悟”,加入黄巾军,要么家破人亡。

    而为了活下去,刚加冠的方和也不得不随着人群加入黄巾军。由于他认字,且在乡邻中的名声都不错,于是便被举为小旗。但不曾想,管辖他们的渠帅,并不是“为生民立命”的内方诸帅,而是“水中龙”这么一个只想着浑水摸鱼的外方人。

    “和此前实乃迫不得已,如若司马不计和之过,和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司马活命之恩。”方和深揖到底,语气真诚得让人生不起哪怕一丝猜疑之心。

    梁祯瞄了黑齿影寒一眼,却发现她低着头立在一旁,重新黏上胡子的脸如结冰的大陆泽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梁祯心想:既然盈儿没有反应,那就说明她对这事大体是不反对的,而我要想回幽州,光靠这三十个人是不够的,但如果能从这些流寇中招募一些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于是梁祯一口答应下来,并让方和跟黑齿影寒一并,在这些流寇中招募三百个能战之人。方和乐得接受这个任命,也不顾天色将晚,拉起袖子就要去挑人。梁祯心下觉得这人有些做作,于是又看了黑齿影寒一眼,但后者却跟旁侧那些卫士一个表情。

    “今天天色已晚,明儿再开始吧。”

    “诺!”

    别过了方和后,梁祯终于进了彩石寨。寨中的人虽不知道梁祯是谁,但却都认得驾车的黑齿影寒,而从他们惶恐地往道路两侧躲,但又不回屋的举动来看,他们对这个“矮壮”的“汉子”应是又敬又畏的。

    寨主的院子,有一栋两丈高的土墙来与其他地方隔开,土墙外还有一道数尺深的壕沟,而墙后,竟然还竖着好几十条比土墙还高丈余的木桩,且每条木桩上,都挂着一具尸体,有的还很新鲜,而有些却已经生蛆,臭不可闻。

    “这些是?”梁祯脸庞一麻,悄悄地瞄了黑齿影寒一眼。

    “有罪的人。”黑齿影寒冷声回道,“这些人杀了老寨主,差点毁了彩石寨。”

    这些天来,黑齿影寒只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派人找梁祯,另一件就是对寨中的大户一杀一拉。

    “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梁祯白了黑齿影寒一眼,他清楚地记得,几个时辰前,黑齿影寒的说法是:终于挑拨起一伙人,杀了素有民望的老寨主。

    “那只是其中一半。”黑齿影寒露出诡异的笑容,“老寨主做梦也想不到,他最危险的敌人,不是桩上的这伙外人,而是他最信任的侄子。他的侄子跟我们一起,先暗中支持桩上的这些人做掉老寨主,坐上寨主的位置。然后在庆祝的宴会上发难,将这伙人一网打尽。”

    原来,这彩石寨中,还曾经上演过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

    注1:此事指的是汉光武帝刘秀无故废郭皇后之事。

    注2割肉煮汤:春秋时,晋文公流亡在外,介子推曾割肉煮汤给晋文公充饥。待到晋文公归国等位后,介子推不要封赏隐居山林,但晋文公竟听从旁人“劝谏”放火烧山试图逼迫介子推出来相见,最终将介子推与其母活活烧死在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