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以天自居,傲视万邦,皇帝称自己为天子,公卿将相称自己为天臣,军队称自己为天兵,就连普通民众,也自称天民。这种底气,靠的正是过去三百年里,横扫海内外一切不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所积累下来的底气。
如今,尽管天汉这只巨兽,已日渐衰老,可它在周边国家、部落眼里,依然是那个神圣而不可藐视的存在,因为“汉人只能昂视”的基因,早已深入到他们的骨髓深处。
而为了去除这层魔障,明思王黑齿仇宁可谓穷尽一生心血,可到头来,却依旧是功败垂成。
“所以,有一个汉奴,你们就觉得自己的地位都提高了不少?”
“嗯。”
“但人与人之间,本就没有高下之分!”梁祯脱口而出,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现在的身份。
黑齿影寒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梁祯隐隐知道,阿鲁望会对黑齿影寒做什么了,他无法带领自己的族人战胜夫馀人,获得独立,那就一定会将怒气全撒在黑齿影寒身上,尤其是当这个女孩身上流着的,还是令他只敢跪拜,而不敢昂视的明思王的血液。
挹娄人的领地,终年积雪,在这种地方,哪怕是白天,太阳也只肯躲在厚重的云雾之后,才肯露面。没有了阳光,植被一百年也长不一尺,因而这些足有一人高的大树,每一棵的年龄,都比使团中的所有人加起来还有大。
要想进入如此严寒的地方,单靠衣物取暖是远远不够的。挹娄人的解决办法是在皮肤上涂上一层厚厚的豕膏,以防止热量流失。这终年不洗的豕膏,正是他们身上异味的源泉。
看着那一桶桶略黄色的半透明液体,梁祯不由得对黑齿影寒心生怜意。因为他知道,让一个爱干净且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花香的女孩,将自己永远弄脏,只会比用尖刀去划她的脸,更令她悲痛欲绝。
但出乎梁祯意料,黑齿影寒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强,整个过程都保持着平淡的神色,直到豕膏的恶臭,最终彻底地盖过了卷丹百合的花香时,她的雪颈,才呈现出轻微的寒栗。
自那一刻起,少年就像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那支随身带着的胡笳,也再没有碰过。
梁祯明白少年的感受,就跟他被迫戴上铁项圈时一样,心中除了耻辱外,还有无穷无尽的绝望,可偏偏,这耻辱和绝望,又没有到足以让人下定决心去死的地步。于是乎,人就只能在耻辱、绝望和本能的无限拉锯中,苟且下去,而且他之前的身份越尊贵,他以后,就会越痛苦。
被阴霾笼罩的前路,罕见地响起了马蹄声。这支马队也是自南向北行的,人数约在二十左右,可马匹却要多上许些,而且骑马的人,也多身穿夫馀人的服饰。
“那是什么人?”耳边传来的阵阵银铃声,让黑齿影寒终于有了点精神——这是家乡特有的旋律!
“那是你,明思王的女儿。”挹娄向导道。
“什么?”黑齿影寒头一歪,瘦弱的身子差点没从马上摔下去。
“有人不愿看到,你跟阿鲁望大人成亲。”挹娄向导不慌不忙地说道,“但慈祥的阿鲁望大人并不想杀你,只要你肯当他的侍女。”
“阿鲁望的爱,太深,太沉。”黑齿影寒艰难地摆正身子,“劳烦转告他,我太浅薄,配不上他。”
“怎么,你以为你自己,还有选择吗?”挹娄向导眼眉一挑,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这是胜券在握的人,才会有的姿态。
护卫们感觉到了杀气,“锵”“锵”地拔出腰间的弯刀,眨眼便将挹娄向导围在中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在“利益”二字面前,没有人会永远忠诚。为了让这些护卫们保持忠心,夫馀王族采用了一种极端的办法——将侍卫的家人扣为人质。因此,侍卫们才会拼了命地去保护自己的主人,因为没有人会放心,让一个连自己的家人都可以弃之不顾的人,留在自己帐下。
使团右侧的草地上,忽然翻起一层又一层的巨浪,巨浪拍打着海岸,溅起一滴滴尖且长的“水珠”。
“咚”
“咚”
“呃~”
“呃……”
两名侍卫并数名奴隶被“水珠”射中,当场翻倒在地上。
包围圈出现了一个宽大的缺口,挹娄向导乘机策马从那里冲出,并且从腰间抽出了自己的巨斧,再回身迎战向自己冲来的侍卫。
另外两名侍卫则同时猛蹬马鞍,轻盈如汉的身子凌空而起,再无声地落在地上,压低重心、左手护胸、右手挥刀,杀向那些刚施完一轮箭的伏兵。
使团的其他人,则纷纷缩到马车底、马车旁、或者干脆躺在地上。他们只是奴隶,谁来当自己的主人,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任何不同,所以,他们并没有为一个主人效死的义务——除非,他们自愿。
挹娄向导只用了一个照面,就将杀向他的侍卫斩落马下,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招的。跟坠马声一并响起的,还有几声惨叫。
“尽管你冒犯在先,但慈祥的阿鲁望大人,仍旧选择宽恕你。”挹娄向导将巨斧扛在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黑齿影寒,如同老鹰看着一只刚破壳的小鸡。
黑齿影寒选择用夫馀王族的方式来说话,在残酷的草原竞争上,前一秒,可能还是万众瞩目的王者,下一秒,就有可能沦为阶下囚。而高傲的夫馀王族,又怎会心甘情愿地沦为别人的奴隶?因而,他们随身都会携带一把六寸长短的匕首,以在最后时刻,维护王族的颜面与尊严。
“哐”
在四溅的火花中,巨斧击飞了匕首,匕首在空中翻滚了好一会儿,才稳稳地插进黑土之中。
“明思王的女儿,交出你的佩刀吧,你不是男儿,这并不丢人。”挹娄向导张开双臂,头颅微昂,声音极像是在歌唱。
黑齿影寒握住刀柄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答应我,别杀他们。”
挹娄向导再次张开双臂:“慈祥的阿鲁望大人愿意赠与他们食物和清水,只要明思王的女儿,肯交出自己的弯刀。”
“好……”黑齿影寒似乎老了许多,解刀的动作如老妪一般迟缓,仿佛随时,都要从马背上摔下来。
胯下马,掌中刀,是在草原上生存的根本,哪怕最潦倒的牧人,也断不会杀掉自己的马来充饥,更不会将自己手中的刀交与他人——除非,他已经成了别人的奴隶。
“休辱吾主!”神突然暴起,右手握着自己的枣红色木棍,就要去打挹娄向导胯下的壮马。
同时,心和疲也从车后跃出,扑向那些已经围到路边的伏兵。
“咻”“咻”伏兵们立刻更换目标,松开弓弦,将箭矢射出。他们用的,都是劲力如弩的四尺长弓,这种弓射出的箭,贯穿没有甲胄防护的躯体,就如喝水般轻松。因而,忠心却莽撞的心和疲没冲几步,就一头摘倒在地上。
离马车最近的伏兵刚舒了口气,却突然感到脖颈下一凉,当他刚忙低头查看时,却只见一股红色的泉水正从自己的脖颈中喷出。这个五尺来高的矮壮汉子,带着满脸的难以置信,倒了下去。
跟他一样感到难以置信的,还有他的三个同伴。
他们只觉得,自己的阵型中,混进了一条吐着猩红色信子的毒蛇,它静静地观察着猎物的状态,当它出击时,动作快如闪电,哪怕你是最敏捷的兔子,在它面前,也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伏兵们犯了一个错误,他们过于贪心,既想帮助挹娄向导来给黑齿影寒施压,又想吓住使团中的其他人,但他们的人数,却实在不足以同时胜任这两样工作。因而,他们选择弃刀用箭,以弥补人数的不足。
但他们又忘记了,持弓时,应与潜在的目标保持一定的距离,因而,被梁祯轻而易举地杀到眼前,将这四个刚刚施完一箭的伏兵,全部砍翻在地。
神也死了,死状跟动相差无几——挹娄向导的坐骑,毫不留情地用两只后蹄将他踹飞了六七步。
黑齿影寒抓住机会,趁着挹娄向导因攻击神而注意力分散的瞬间,抽刀劈向他的脖颈。挹娄向导竖起斧头一挡,再用力往外一推,便将黑齿影寒的弯刀给推开了。
有句话叫“一力降十会”,挹娄向导的拳脚功夫未必比得过黑齿影寒,可他力气却远远超过体格孱弱的少年,因而才一招,少年便落了下风。挹娄向导用斧头将她压得几近平躺在马背上,尚在滴血的斧尖离少年那绝美的双眸,仅有咫尺之遥。
旁观者面带惋惜,因为他们即将亲眼见证,明思王的女儿被砍为两瓣的一刻。
但总有人不信邪,总想着凭一己之力,改写故事的结局。
梁祯弯腰从两匹无主战马的腹下窜过,忽然出现在挹娄向导胯下坐骑的右侧,他的出现,实在太过突然,乃至于这个素来机警的生物,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右腿就几乎被砍为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