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苞北讨时,几乎调用了幽州所有的军事官员,这些熟悉边地事务的官员的死亡,给幽州边防线,带来了难以估量的损失。幽州边地更是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谷价亦由三十钱一斛,骤升至数千钱。而且,经此一败,天汉国威尽丧,啸聚山林者更是此起彼伏。
刘虞就是在这种下,接替甄世平出任幽州刺史的。
刘虞,字子安,乃本朝宗室,乐陵王礼之后。少举孝廉入仕,为人忠厚恭俭,素得治下百姓好评。由他来出镇人心浮动的幽州,是再适合不过了。而刘虞抵达幽州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觅合适人选,出任各郡的长史、兵曹掾等军事职位,以维持幽州防务体系的正常运作。
可能梁祯真的命不该绝,亦或崔平压根就没有升官的命。往常县里判下的死刑犯,都是郡守签个字,然后就发回县里行刑,复查制度可谓形同虚设。然而这次,同样初来乍到的郡守为了表示对刘虞的尊敬,同时为自己打造一个“宽宏仁德”的名声,他不辞辛苦,将梁祯的宗卷、供词送到了州衙,请刘使君发落。
俗话也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次镇守一方的刘虞,对这种生死要案可是一点也不敢怠慢,当场下令,将人犯带到州治,他要亲自审理。
这下好了,新郡守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宽宏谨慎,同时卖了梁祯及全体下僚一个人情。梁祯也暂时保住了性命。崔平则气得几近吐血:这个挨千刀的梁祯!怎么就是杀不掉!!!!
不管出发点如何,能得到上位者的“关照”都是一件好事,起码,刘虞的尺牍一到令支,公孙强及矮黑肥都不敢乱来了,言语态度也恭敬了许些,瓷盅中的液体,也不再散发出一股骚味了,他们甚至主动给了梁祯一个蒸饼吃,免得他饿死——这毕竟是刘虞刘使君第一个点名要见的人,你让他死了?是我刘虞拿不动刀笔了,还是你崔平公孙强飘了?
“好吃好喝”了四天后,不成人样的梁祯脸上终于有了点人色,崔平又让人烧了盘开水,让梁祯沐浴,免得给别人留下把柄。但他左想右想,还是意气难平,总觉得太便宜梁祯了,于是在呵退左右后,他取来一把扫帚,扫了一大堆灰尘,一股脑地全倒进那只澡盆里,然后才让人将梁祯押来。
“水!”梁祯一下子挣脱束缚,衣服也不脱,“咚”的一声就跳了进来,这几天,那跳蚤是咬得他那叫一个疼,他手能够碰到的皮肤基本都被挠了个稀烂,如今再次见到清澈的水,心中,可别想有多兴奋了。
洗完澡后,公孙强找来一副轻飘飘的木枷,将梁祯钉了,押上木笼囚车。崔平点了四名精壮皂隶,簇拥着囚车上路了。
“别让我再看见你!”崔平咬牙切齿,见左右无人后,又低低地吼了句,“狗——娘养的。”
幽州的辖地有点像哑铃,两端宽大,中间狭小。两端分别是以州治蓟县为中心的西部,以及以辽西为中心的东部,连接东西两部的,并不是后世那条平坦的傍海道,因为它此时还淹没在海水中,而是在崇山峻岭中蜿蜒的卢龙道。可今年这卢龙道是尤为难行,不仅是狭窄,更因为去年征夫馀,这两百里的山路上,死了不计其数的民夫力畜,尸体用积山填谷来形容,也是毫不为过。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梁祯情不自禁地感叹道,然而话音未落,一坨烂泥就被甩到他脸上,甩烂泥的,是几名过路的商贾:
“哎,你说,这人犯啥子事了?”
“不知道啊。反正不是啥好人。”
“会不会是劫道的?”
“看着像,你看这押送的兵丁,多雄壮。”
“呸!老子最痛恨这种拦道的了。看我不甩他一脸。”
对于商贾们的误解及不由分说的攻击,皂隶们是只眼开只眼闭,有的还将笑意写在了脸上。如此一来,梁祯就只能自求多福了——虽说皂隶们给他戴了顶头盔,但帅气的脸还是很痛啊!
挨了几天打,鼻青眼肿的梁祯终于来到了州治蓟县。此时正值日影西斜,暖色的阳光照在斑驳古朴的古城墙上,给古城涂上了一层庄严、一层肃穆。高大的城门下,十名黑盔铁甲的兵士分列两旁,左手叉腰,右手紧握长戟。神色虽不刻意,但来往行人见之还是禁不住心生敬畏,或许这就是天军那种深入骨髓的威仪吧。
梁祯很自觉地将脸“埋”进木枷中,虽说他自认无罪,但脸皮也没厚到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乘着囚车在州治巡游,还能面不改色。但让梁祯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低头,就是一个时辰——因为交接程序,实在过于繁琐。
由于梁祯是使君点名要见的犯人,因此,州府的狱卒也不敢怠慢,将他安排到“甲”字号单的间里,没打杀威棒,也没有勒索钱物——毕竟能惊动使君大驾的人,都是得罪不起的,万一哪日咸鱼翻身了,自己不就完蛋了?
“终于到家了啊。”梁祯靠在州府的监狱墙上,长长地吁了口气,在这里他终于能够“昂首”做人了。
梁祯本以为,像刘虞这种公务繁忙的大员,能在一两个月内跟自己见面,就已经是行政效率超高了。怎想,这第二天的太阳刚出,刘虞就来了,没错,堂堂一州使君,竟然亲临监牢!吓得众大小牢头,人人面带惧色,毕恭毕敬地跟在前开道,在后服侍,生怕这位宗室出了丝毫差错。
然而,刚走数十步,刘虞就作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决定,他让其他人留在原地等他!这还得了?要是等会刘大使君脚底滑了,或是头有点晕,他们这帮小牢头可是万万担当不起啊。
“使君,这万万不可啊。还是由卑职等在旁伺候着为好。”
“怎么?你这监牢中,还能有劫道的不成?”
“呃,不是,不是,只是这牢狱昏暗。卑职等觉得,还是有人引路为好。”
“无妨。本官留心便是。”
话已挑明,众牢头虽有万千不愿,但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只能目送着刘虞的背影,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哐当”
狱吏打开了监门,将梁祯从床上赶了起来,接着从背后推着他,拐过七八个弯,最后来到一处空旷的地方。梁祯定睛一看,这地方看样子像是审讯室,一端放着一张短边往上卷起的黑色桌案,桌案左上角,放着一只青瓷卧羊型烛台,摇曳的烛影之中,坐着一个头戴两梁进贤冠的深衣官员,他大约五十来岁,双目炯炯,眉毛浓黑,左眉毛上有一颗黑痣,连鬓胡须。
“你是梁祯?”官员语气平和,声音富有磁性。
梁祯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罪人正是,敢问尊者是?”
“本官幽州刺史,刘虞。”这话要换成从公孙强口中说出来,一定是鼻孔扬天上去了,声音大得恨不得让大秦国(注:1)的贵族们也能听见。可从刘虞口中说出来时,却是静如止水,丝毫不见初得权柄者的趾高气扬。
“罪人梁祯,见过刘使君。”梁祯赶忙扑倒在地上,尊卑有别,他还是懂得。
“坐吧。”刘虞伸手一引道。
“谢使君。”
刘虞双手抓起案卷,在桌子上摊平:“案卷上说,你弃军而逃,本官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别着急,慢点说。”刘虞捧起一只尚冒着白汽的青瓷盅,抿了一口道,“本官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
难道,我有救了?梁祯当即大喜过望,连忙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也就是说,李将军的部曲,在覆没前的几天,就已经断粮了?”
“是的。赵长史曾与李将军吵过一架。罪人听说,为的就是粮尽是否退兵这事。”
刘虞点点头,伸手从桌案上取过另一份案卷,这案卷是前两天,从玄菟郡发来的,那个犯人也是因弃军自逃而被判斩首,刘虞同样让玄菟太守将人先送过来,按日子算,最早明天,就能到蓟县。
“那赵尚华部的溃灭,又是怎么一回事?”
梁祯于是又将那一晚发生的事,完完本本地复述了一次,当然射杀同袍之事,被他刻意隐瞒了下来。
刘虞静心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但却从不打断梁祯的发言,一炷香后,梁祯基本复述完毕,
“那时的天,有多冷?”
“能冻死人,雪能到腿肚。”
“兵法云:盛夏、寒冬不出兵。赵将军不会不懂。”刘虞眉头一皱,“那你可曾听闻,赵将军为何执意在秋冬出兵?”
“罪人不曾听闻。”梁祯当然能猜到,赵苞在这个时间出兵,十有八九是受到来自更高层的压力,就像后世的杨镐那样。但这些话,可不是他这个级别的人能说的——妄言县官不知兵事,你这不是给全家人找死吗?
注1大秦:古称罗马帝国为大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