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在戏楼接待了朱祐樘。
朱祐樘是在参加完朝会,临近中午才出宫,此行非常低调,连司礼监那边都没通知,萧敬都不知朱祐樘出宫的事。
张延龄解释得很明白。
既然要暗中查看官员真实反应,那就丝毫别泄露,原汁原味看他们在利益受损时如何跳脚。
这些人平时或许还老实本分,知道什么叫天地君亲师,知道什么叫忠孝仁义,但今天这场面……
他们想不暴露本性都不行。
“延龄,这地方倒是不错,只是下面怎还有那么多百姓?”朱祐樘从窗口往下看了看,也不是很高,下面已经开始有戏迷入座。
除了观戏的戏迷,整个戏楼有诸多便服的锦衣卫在暗中护卫。
张延龄还没说什么,一旁的张鹤龄抢白道:“是这样,昨天这戏已经演了两场,反响非常好,今天很多人想来看戏。”
朱祐樘不满意如此的回答。
再热门的戏,皇帝出来看,非要百姓一起?
张延龄笑道:“陛下,其实臣之前说过,此乃为了让陛下和前来观戏的涉案人等,看到百姓的真实反应。”
朱祐樘这才点头道:“那戏就快些开始,朕没太多时间。”
或许在朱祐樘看来,南戏本来就没多大意思,他又不是戏迷,再加上又是张延龄这样的外行人写的戏,能有多大趣味?好像在暗中观察东厂和朝中官员的反应,更有趣一些。
张延龄对门口笔直立着的金琦道:“金副千户,去茶楼通知一声,让他们入场吧。”
“入场?”
朱祐樘听的如此的称谓,又笑了笑。
……
……
今天涉案的人等,在萧敬和长宁伯周彧的带头下往戏楼走进来。
一行人才刚上楼没等进隔壁房间,就听到他们在掰扯。
“建昌伯也是的,此案跟本爵有何关系?不过是外间所传那女人乃本爵府上,本爵压根都不认识她是谁。”周彧还在这些人面前为自己辩解。
同行的人中,除了萧敬和周彧之外,还有东厂太监杨鹏,以及刑部涉案的刑部郎中丁哲、员外郎王爵,这俩是审案下令用刑打死乐工袁璘的关键人物,除此外还有刚被从锦衣卫诏狱中拎出来的徐珪。
徐珪是将此案事态扩大的关键人物,要不是他看似正义直言的上奏,也不会把事闹到朝野皆知。
这家伙参劾东厂不法,其后就被东厂的人给拿下,几天工夫遍体鳞伤,脸上都挂着彩,但仍是一脸傲骨。
除此之外,连一个都察院和大理寺的人都没来,也没找刑部的高官。
张延龄说要公选出个背黑锅的,还就让他们自己来选,不涉及外人。
“建昌伯人呢?为何不见他?”萧敬进了房间,发现除了负责接待的锦衣卫之外,并没见张延龄,不由好奇问道。
金琦道:“萧公公请稍候,小的这就去给您传报。”
这边的声音,其实可以清楚传到隔壁房间内,张延龄低声道:“陛下,臣这就去招呼他们,之后再来陪您看戏。”
朱祐樘明白今天是来暗访的,点点头,目送张延龄往隔壁去。
……
……
张延龄出现在隔壁房间门口。
此时两边的门都是打开的,紧邻着房间,只是隔壁房间门口用屏风挡着,不让外面的人看到里面情况。
隔壁房间说什么,这边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因为隔壁嘈杂,反而不会留意皇帝这边房间的声音。
“张国舅,就算是陛下让你审案,你大可在公堂上审,到这种鼓噪之所是为何?”上来先对张延龄发难的,是仗着有李广撑腰,也知在此案中自己有越权行为的杨鹏。
杨鹏的嚣张程度,比他的上司萧敬还要高,在他面前,连萧敬都只能平心静气。
没办法,谁让杨鹏的靠山硬?
萧敬这样的老好人,还想在宫里多吃几年饭,知道跟谁斗也别跟李广斗,犯不着。
张延龄进到房间内,笑道:“请诸位来看戏,的确是本人主张,各位不妨把戏看完之后再评论如何?”
“哼!”
杨鹏先给张延龄来个下马威,目的达到,也就不多说。
他现在是有恃无恐,在他看来,最后背黑锅的怎么也轮不到他,身为东厂太监,还是李广的头马,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谁会冒得罪李广的风险来得罪他呢?
徐珪一脸愤然道:“建昌伯,你这么做有违大明朝廷的规矩,乃为大明法度所不容!”
所有人都看着他。
你这货!
你看起来正直,但要不是你所谓的“正义直言”,也不会把事态进一步扩大,现在谁都知道了东厂跟刑部之间的矛盾。
皇帝不会在朝堂上雷霆大怒,你居然还在这里撒野?
张延龄则只是平和一笑道:“先前跟萧公公提过,今天要看戏,所以请他这两天稍带照顾你这边一下,要是阁下不想听戏……着人先送你回去可好?”
饶是徐珪自诩为铮铮铁骨,但想到刚进诏狱时被人严刑拷问,便后怕。
他也终于知道为何这两天东厂那边对他“手下留情”,原来是张延龄委托提督东厂的萧敬暂且放他一马。
张延龄的话也果然好使,即便他有满肚子牢骚,也不再言语。
另一边的周彧再道:“我说延龄兄弟啊,之前不都说好的要息事宁人?此案本就与我无关,你为何还要叫我来?”
张延龄道:“长宁伯,我现在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息事宁人吗?出了这么大的事,朝野皆知不说,民间都议论纷纷,陛下更是震怒,要没个出来背黑锅的人,这事能平息?”
“那也不该让我来!”周彧很生气。
你找背黑锅的让他们来就是,我可不想来凑热闹。
张延龄笑道:“不着急,先看完戏再说,这不开场了?”
“要不这样,诸位先在这边看,本人到后台那边帮忙支应一下,你们看完这出戏,觉得谁应该背黑锅,到时探讨一下便可,诸位没意见吧?”
此时谁都不知道张延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然也就不能再说什么。
随着下面的一声锣响,这出戏也正式开始。
而张延龄也走出门口,顺带将房门关上。
往隔壁朱祐樘的房间走。
……
……
“延龄,隔壁倒是挺热闹的。”朱祐樘见到张延龄回来,便指了指隔壁。
张延龄走了,并不影响隔壁房间内的吵闹。
互相指责对方,下面的戏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他们可不会遵照张延龄的吩咐来看戏。
“咣咣咣!”
锣声继续。
楼下戏台上的戏正式开锣,朱祐樘和张家兄弟从窗口看下去。
但见一名好像丑角的男子走上戏台,有些年岁,走路还带着蹒跚。
南戏从南宋开始发展,到如今也有二三百年,已形成自有体系,在塑造戏剧人物方面也有了定型,这一看就是个无关紧要的配角,但是能推动情节的。
“吾乃千户吴能,年到五十落罪,无能得很呐!”
以半唱半说的方式,将开场白说出来,为了迎合北方观众,口音也基本是北地口音。
“好!”
这才刚开场,楼下的戏迷已经在叫好。
朱祐樘倒没觉得有意思,只是耐着性子看,而隔壁似乎也暂时安静下来,因为“吴能”这名字他们太熟悉,正是此案中的关键人物。
满仓儿的父亲。
“我乃一身正气骨,要为大明建功业,奈何开罪上司郎,落得丢职又破财。一心求得达官助,却是无钱来通融……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出戏一开始,就塑造出一个官场失意,想通过拉拢达官显贵的无能千户形象。
便在此时,此戏的第二个人物出场,便是聂氏,也就是满仓儿的母亲。
“相公,是因何发愁哇?”
“夫人,我得罪上官,如今落得丢官卸职,岳丈可有接济,能让我于京师中走一遭?”
这是夫妻之间在商量如何搞银钱去结交达官显贵。
戏剧到这里,第一个矛盾点已经出来。
但听聂氏道:“娘家无钱出不得,嫁女如同外泼水,今有仓儿初长成,无钱嫁得如意郎,若是将她送与京,王亲贵胄府中留,相公之愁自然解……”
戏文并不是很押韵,但通俗易懂。
即便是再普通没读过书的市井百姓,也能听得懂其中含义。
又是一段好像过场戏的部分,有一些好似武生的人上去表演一下杂活,翻跟头之类的,算是个小压场,让人知道这戏班子内有高手,但其实这种场面根本是多余。
这才是一个小的第一幕,楼下的戏迷已经怒了:“还不赶紧往下走?翻一百个跟头也翻不死个人!”
意思是他们看这种场面活看腻,觉得没劲。
但张延龄观察了一下朱祐樘,朱祐樘似乎对这种翻跟头的项目非常中意,饶有趣味看着。
……
……
第一幕结束,轮到第二幕。
上来就有个脸上画着花脸,一身华贵戏服的戏子走上来,一看就是达官显贵。
“吾乃京师达官子,上通苍天下通地,官绅常到府中请,家财多到数不尽,府中妾婢年不重……奈何也无趣呀呀呀呀……”
光是一个开场白,就能看出,此人乃一个达官显贵,似乎还是皇亲贵胄的类型,家里的妾婢一天一换一年都不重样,说明他家里的女人太多。
女人多还说无趣。
这可把下面入戏的戏迷给气坏了。
“撑不死你!”有的戏迷直接高声在骂。
这也是听戏的一种氛围。
遇到喜欢的情节就叫好,不喜欢的就叫骂,跟看直播发弹幕差不多。
随即一个好像媒婆的丑女人上台,对此人笑道:“伯爷自有黄金屋,屋中却无颜如玉,妾有小女满仓儿,实乃天姿一国色,若是伯爷有心纳,将入府中为妾名……”
“张婆,你所言可乃实情?”
“伯爷只管见了人便知。”
随即故事的主人翁登场,也就是满仓儿。
此满仓儿刚登场,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的女戏子所扮演,清纯靓丽的感觉,连楼下那些戏迷都瞪起眼,有的还直接站起身想仔细看清楚。
“妾乃薄命一红颜,年到及笄待嫁时,奈何家父惹官非,将我送到京师里,入得贵府高墙中,从此侯门深似海,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说着一脸娇怯望着面前的“贵人”,那贵人笑道:“如此美人,便留在府上,本爵让她锦衣荣华!”
……
……
第二幕到此就结束。
随着戏子再一次下台,隔壁传来周彧的咒骂声:“这是哪个天杀的编的戏?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人,满仓儿是进了本爵府上?本爵几时认识她?”
或许是被人踩着尾巴,周彧发飙了。
旁边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杨鹏用尖酸刻薄的口吻道:“怪不得外间都说那犯妇是伯府的继女,感情是被长宁伯您给金屋藏娇了!?”
“杨鹏,你这是血口喷人!”
周彧朝杨鹏撒气。
萧敬赶紧劝说道:“,不就是出戏?几位先心安,看下去便是,这不又要开场……”
萧敬明显也在捏把汗。
虽然戏文没直言说那达官显贵就是长宁伯周彧,可但凡知道此案的,都会联想到周彧。
这案子算是真被张延龄给彻底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