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郎中应了之后,匆匆去了。郑冲又查看了伤兵营的一些卫生条件,找来营官问道:“这里如此肮脏不堪,如何能将养士兵?立刻给我去找干净的所在,今天之内将所有伤兵都搬到干净的所在去!”这些伤兵可都是郑氏水军精华所在,损失一个都是惨重的损失,郑冲来自后世,以人为本的观念还是抛之不去,是以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营官低下头去,微微有些嗫嚅,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施福低声在郑冲耳边道:“公子,此处已经很好了,我们在月港的水寨还不大,容纳不下这许多人,伤兵营是张永产将军好心腾出来给我们的。”郑冲眉头紧蹙,看来这年月丘八们也就这待遇了,就这样的军营在明军将士们看来已经算是好的了。
一旁邹维琏沉吟片刻后,转身对一名随行的师爷模样的人道:“你带这位营官前去草坂堡,告诉那里的千总,将那些空着的营房打扫出来,安置这些受伤的将士。那里原本是囤积军械之处,现下已经搬空,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用,便给此战受伤将士做个养伤之处吧。那里好歹是青砖铺地,有瓦遮头,比这里好些。再回县里多调些郎中医师过去,一应所需药材都又县署开支。”
那师爷躬身应了,郑冲和那营官都是大喜,一起谢了邹维琏。郑冲暗想:“还是朝中有人好办事,邹维琏几句话便安排了一件大事,省得我还要去找地方安顿伤兵。”郑冲本来打算要是真找不到地方,就算求郑芝虎花些钱去城里租几间大房,也要给伤兵挪地方的,现下倒是省了。
当下那营官便要跟师爷前去,郑冲却叫住他,反复嘱咐,到了新地方后,一定要清水彻底清洗屋里屋外,所有给伤兵裹伤的布条一定要用热水煮开,然后伤兵居所一定要开窗透气,多用烈酒擦洗伤口,防止炎症,若是这里烈酒不够,便去找郑芝虎要,便说是他郑冲说的。
总之郑冲林林总总交代了许多,就连营房内天要用醋熏一遍,也都交代了,最后才跟着邹维琏出了伤兵营,那师爷自带营官安排伤兵去了。
离开伤兵营后,邹维琏吩咐郑冲驾船随他出海走走,郑冲才承了邹维琏一个人情,也不好拒绝,便吩咐施福渡来一艘小船,施福与邹维琏的护卫护着两人登船,一行人驾船来到海口圭屿塔前。
圭屿又称龟屿,它屹立海中,是水路入漳的门户。明万历元年建塔于圭屿,为港口标志,站在此处,也算是一个地势较高之处,往西望去,便是九龙江北溪、西溪交汇处三叉河,有浒茂、乌礁诸洲,在这里观月港水路,分中港、北港、南港。往东望去,东域港口圭屿以便是厦门港,中左所、浯洲屿。
站在这里看着茫茫大海,邹维琏忽然招呼郑冲道:“博文近前说话。”跟着邹维琏又看着自己的护卫道:“你们后面等候。”众护卫便即躬身停步,不再跟去,施福闻言,心中大感为难,但邹维琏都让自己的护卫别跟了,自己只怕也不能再跟,当下只得跟几名护卫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邹维琏信步带着郑冲朝前走去。
“博文,昨日你一战成名,之后朝廷定会赐官,多半也是武职,心中可有什么打算?”邹维琏忽然开口问道。
郑冲微微一怔,邹维琏堂堂一省巡抚,有多少大事等着他办,怎么又闲工夫跑来问自己当官之后有什么打算?当下迟疑片刻才道:“即为武将,自当拼死报效国家。”
邹维琏点点头道:“这很好,想我大明朝现下危机四伏,关外有建奴为祸,内有闯贼为乱,好在眼下东南这里,大败了红夷,稍算平稳。朝廷本月邸报,今岁五月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先后降建奴,此事博文如何看?”
郑冲愣了愣道:“小子不太熟悉时势,还请世伯指点。”邹维琏嗯了一声,心道此子只好厮杀,不懂谋略,口中缓缓续道:“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均乃东江镇大将,可惜崇祯元年袁崇焕擅杀毛文龙后,东江镇诸将便已经开始土崩瓦解。崇祯三年时,东江镇总兵黄龙战死旅顺口,三将便陆续背叛大明降了建奴。崇祯五年,尚可喜先降,今岁五月,孔有德、耿仲明在山东作乱被洪经略平定,两贼便率领登州水师跨海投降了建奴。”
郑冲盘算了一下时间,这三顺王投降也提前了啊,当下叹口气道:“建奴也有水师和火器了。”
邹维琏恨恨的道:“正是!三贼投降,不但令我官军士气大损,更以水师、火器资敌!实乃千古罪人!此后建奴更可跨海而来,又或更加肆无忌惮自山西入关为祸,此种危局,博文以为当如何应对?”
郑冲一愣道:“小子不知道。”他并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说,明朝的症结不在刀兵,而在朝局,就算再能打的人用兵,也只是能在战术上取得些优势。但最后明朝几线作战,财政更加拮据,而东林党却一味盘剥农民,舍不得拿出自己所占的商税利益来分润,导致明朝一步步走向灭亡。究其根源,是明朝盘剥农民太重,官逼民反啊。而邹维琏就是东林党人,郑冲怎敢在他面前胡言乱语?
邹维琏微微一笑,也不斥责,叹口气道:“我以为要解大明困局,当从关外着手。自崇祯元年起,建奴已经数次杀入关内,四处烧杀抢掠,糜烂我北方数省,加上连年大旱,这才有这许多流民从贼,实在是不得已。”
顿了顿邹维琏又道:“若是建奴不能轻易入关,我关内大明官军便可从容应对流民,剿抚并用,什么流民,什么闯贼,要勘定都非难事。可惜建奴屡屡入关捣乱,朝廷好不容易筹措些钱粮,想要用于剿贼、赈济灾民的,要么被建奴抢去,要么被朝廷挪用去抗击建奴了,是以才局势日渐糜烂。就好像去岁,那闯贼才在四川建伪国,洪经略提调数省军马正准备入川剿贼,却不想这个时候建奴再次入关,杀入山西,朝廷不得已,只得命洪经略回师,是以错过了剿灭伪朝的最好时机。”
郑冲暗暗摇头,明朝两面作战,这就是苦果啊,口中道:“真是可惜了。”
邹维琏回头看着郑冲道:“今天与你说这些,只是随便聊聊,你大可不必拘束。”
郑冲咬咬牙,还是没忍住,低声道:“小子猜想,世伯的方略是想能有一支水师北上,恢复东江镇,牵制辽东,声援朝鲜,最好能将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他们的水师一鼓荡平,这样建奴就不敢轻易入关了。”
邹维琏这时候脸上才真的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缓缓说道:“我果然没看错人,你也算是天资聪颖,一点便透。咱们今天只当是闲聊啊,咱们两人说的也不做准。”
郑冲应了一声,邹维琏续道:“博文,若是朝廷有一天当真下了这样的旨意,教郑氏分出一支水师北上,你说郑氏会奉召北上么?”
郑冲心中早已经猜到了邹维琏所想,今趟郑氏大败红夷和刘香后,东南海防再无隐忧,郑氏水军纵横东海无敌手,若能分出一支北上,当可有大作为。邹维琏是在琢磨着,能否让郑芝龙率领水师北上,就好像数年前毛文龙在皮岛开东江镇一样,再在建奴身后钉下一颗钉子,教建奴不敢轻易入关。
当下郑冲微微皱眉道:“世伯,若是朝廷下旨,我父为大明将官,自然是领命而行。”邹维琏这个想法也是太天马行空了,就算郑芝龙答应了,朝廷能答应吗?说到这里,郑冲顿了顿,又迟疑道:“可朝廷会下这样的旨意么?父亲只是福建总兵,那辽东的事会让一个福建总兵插手吗?”
邹维琏呵呵一笑道:“国难思良将,若是有重臣保举,说不定会的吧。”说罢往前走去,不再言语。
郑冲跟在后面,暗自腹诽道:“现在明朝好像是温体仁做首辅吧,这个奸佞小人不整你就算好的了,还会让你这种天马行空的方略舒舒服服的通过?崇祯用温体仁就是看中他没有参与党争,其实崇祯内心里是想用温体仁来压制你们东林党啊。”邹维琏是东林党,温体仁无党,这是崇祯帝脑海中根深蒂固的想法,崇祯痛恨党争,所以邹维琏回去后或许会被温体仁整治,他自身都难保,还谈什么举荐郑芝龙去辽东?
而且郑芝龙在东南的势力已经很大,朝中那些大臣们愿意看到郑芝龙北上,然后成为第二个毛文龙吗?毛文龙当年就是有些地方做得太过,尾大不掉,然后被袁崇焕干掉的。此事虽然有些偶然,也有袁崇焕的自作主张在里面,但却体现了文官集团以文御武的意志,岂能容一个武将在权力游戏之外任意坐大?
这一点郑冲虽然没有说出口,但邹维琏在前面却忽然喃喃自语道:“嗯嗯,毛文龙之事绝不能再现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