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带着几分威严,王子腾敲敲面前的茶几,朝薛蟠发问:“我不在京这些日子,你可有胡作非为,惹得你娘生气?”
“回大舅父,孩儿不敢。”明明王子腾正同贾玮说话嘛,不想下一刻居然问到自个头上,薛蟠登时一个激灵,一面腹诽,一面苦着脸起身回道。
“不敢?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委实不敢。”
“哼!”
“老爷,今儿亲戚们过来,欢聚一堂,你就莫训诫外甥儿了,依我看,蟠儿这二年来,规矩了不少,倒是把你往日的话,都听进去了。”眼见气氛严肃,不但薛蟠窘迫,就连底下坐着的小辈们也有些局促,此时陈夫人站出来,笑着打圆场。
王子腾便不好再说,瞪了薛蟠一眼,“你好自为之罢。”便挥手让他坐下了。
陈夫人再次笑着开口,“老爷也忒糊涂了,只顾得训诫,竟不记得问问蟠儿的婚姻大事,往常你可是常挂在嘴边的,如今他可又大了些,你偏生倒给忘了!”
听她这般说着,一屋子的人纷纷轻笑。
王子腾也不由失笑,掉头向一旁的薛姨妈道,“怎么?还没有合适的人家么?”
“正打听着呢,有一户人家倒是合适。”薛姨妈含含糊糊地说道。
“哦。”王子腾点点头,随即询问,“是京中的哪户人家?”
“并非京中人家,是苏州一个乡宦人家。”
“苏州的?好,好,同咱们本乡本土的,相处起来,自然一切习惯……乡宦人家……恩,讲仔细些……”
“这户人家的老爷当过苏州清军厅的教习,如今在苏州乡下有上千亩的田地,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曾祖任过江苏河道总督,祖父也任过一地知府……”
“唔……虽说家道有些中落,但也算是殷实之家。”
俩人这厢说着,那厢陈夫人、王夫人、凤姐以及王毅、王坚、王仁家的三位少奶奶皆兴致盎然地听着。
在这其中,陈夫人、三位少奶奶是首次听说,王夫人、凤姐却是听薛姨妈提到过的,晓得薛姨妈中意陈晓青,欲上门提亲。
如此,王子腾同薛姨妈说了几句,她们几个也都插了进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话题持续下去,说得热闹,屋子里的其余人等也被稍稍吸引,在一大堆说的人和听的人中间,做为这桩亲事事实上的筹划者,贾玮和宝钗俩个自然不同,坐在那儿,微笑、喝茶,偶尔交换眼神。
说起来,对于这桩亲事,除了贾玮、薛姨妈、薛蟠、宝钗、宝琴他们五个自个清楚,旁人皆是糊里糊涂,既不知贾玮是红娘的角色,也不知宝钗宝琴俩个在其中的作用,这阵子薛姨妈偶尔在贾母、王夫人、凤姐等人面前透透口风,也从不提这些关节,只说是自已相中了陈晓青。
事先透透口风,自是必须,是亲戚间的常情,否则事后得知,人家嘴里不说,心里肯定不受用。
但贾玮、宝钗、宝琴三个的暗中行事,却是不便吐露,毕竟出此下策,虽属无奈,但当真传扬出去,是要让人笑话的,尤其是他们这种人家。
当然,拉回到此刻,在薛蟠亲事的话题上,同长兄长嫂,长姐、内侄女以及三个侄儿媳妇说着聊着,薛姨妈也还瞒着一件事儿。
便在今日早晨,她所央的官媒已前往陈掌柜家提亲。
这件事儿,依然只有她们一家以及贾玮、宝琴五个晓得。
因此此时此刻,身在此处的薛姨妈、贾玮、宝钗,包括话题的当事人薛蟠,在这份话题的热闹之外,皆怀有一种隐密的心情,猜测着另一处的情形。
提亲的结果究竟将是如何呢……
一屋子的说笑声中,时辰过得飞快,话题不断变化,薛蟠亲事的话题早被带过,取而代之的是另几个众人感兴趣的话题……自鸣钟敲到午时初刻的时候,丫鬟们鱼贯而入,端上热腾腾的点心,这同荣府大不一样,荣府这个时辰,差不多已到了用午餐的时辰,不可能在此时上点心,但王府午餐设在未时初刻(下午一点),因此倒是合适。
众人三三两两地围着圆几,贾玮和探春一桌,随后王青妤和王智一同凑过来。
热气氤氲中,四人边吃边聊。
“宝哥哥,自从去年重阳的咏菊诗后,怎么再不见你赋诗了呢?”如此吃着聊着,一阵子后,王青妤猛然问道。
贾玮并不奇怪她问到这上头来,年初前来拜年之时,这位文雅秀气的表妹,同他交谈,便大半集中在诗词方面,此时对方语气认真,但对他而言,此类话题不可能认真起来,随口笑道,“是挺长时间没写了……恩,忙于办报,只能搁下。”
“你诗才惊艳,搁下不写……真太可惜了。”
“呵呵,办报重要。”
“可是……哎,宝哥哥,你就不怕人家说你江郎才尽了啊?”
贾玮便放下汤匙,抬眼望望她,小姑娘眼中分明带着几分狡黠,不觉莞尔……激将法?
摊了摊手,“我早就江郎才尽了,烟湖泛舟时,我只写了两句,便写不下去了。”
“你尽哄人,便是这两句,也是旁人写不出来的。”激将法也没用,王青妤沮丧得很,但贾玮这时提到烟湖泛舟的诗句,她不由在心中重温了一遍——烟波轻拍英雄梦,明月偎进玉人怀——年方十三的她,所感受到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名士风范。
这位清俊洒脱的表哥……视线同贾玮碰了碰,她没来由地面上一红,轻轻覆下眼帘。
一旁的王智见二姐突然不说话了,高兴得很,适才他始终插不上话,眼下终于可以开口:“……宝哥哥,记得我问过你两回训导班的事儿了,你总是岔开,再过几月,我便要参加道试了,拿不定主意在此之前,要不要报名训导班,你倒是仔细同我说说训导班的情形,我好参详参详。”
贾玮眨眨眼睛,身子往椅背一靠。
这俩个王家姐弟,皆是难缠,好容易姐姐消停了,弟弟又来了。
但相较而言,王青妤不过想方设法让他赋诗,这个王智却是一门心思地打听“捷径”,事不过三,看来有必要好生劝诫一番,否则他这个训导班的始作俑者,倒是要误人子弟了。
面色肃了肃,“你真想了解,我便说说……所谓训导班,无非是一门生意,吸引的是那些学业不精、心存侥幸的学子,可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无论如何,二十来天的训导,岂能代替十年寒窗……”
“……况且话说回来,咱们这种人家,科举为何?单是为了做官么?其实不然。若只为做官,咱们这种人家总还有种种途径……既以科举进身显名,那便踏踏实实,锤炼学问,磨砺品性,以期将来学以致用,才堪重任……道理如此,希图科考捷径,于你何益?”
这番话说出,王智面色羞惭。
坐在旁边圆几的王子腾也听到了贾玮同小儿子说的这番话,暗暗点了点头。
这个外甥,很不简单,说理透彻,丝丝入扣,连他听了,也唯有信服,只盼智儿能听得进去,从此发奋。
……
午餐过后,送走贾政等人,王子腾返身回到院子,随即去了卧室歇息。
晚上京营内备下接风宴会,他要过去赴宴,一年多时间未见同僚,宴会时辰不可能短,总之,话不会少说,酒不会少喝,因此养好精神还是必要。
头靠在枕上,闭上双眼,在睡前稍稍过滤今日同亲戚们见面的情景,贾玮这个外甥,留给他的印象无疑深刻。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能说出这样一番规劝的话来,其中所包含的睿智、识见,多少长者也并不具备,不能不令他称奇。
观其今日言谈,少年成名,实非幸致。
只是弃学经商,到底可惜了。
在这个外甥身上沉浸片刻,王子腾缓缓入睡。
PS:之前关于王青妤、王智姐弟的描写见本书第三百三十六章新年记事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