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的话传到了内阁大堂,冯铨听后郁怒无比,这一定是崔呈秀找九千岁进了他的谗言、告了他的刁状,否则九千岁哪有闲情来管这等小事。
可魏忠贤的话他又不能不听,否则触怒了魏忠贤可不是闹着玩的。但冯铨又不愿甘心受命,如此岂不是前功尽弃,徒让崔呈秀得意。
于是他再次与丁绍轼、黄立极商议一番后,决定采取一个折中的法子,那就是判处刘铎充军,追银百两。如此一来,既应付了厂公催督,又给刘铎留下可操作的空间,可谓是两全其美之法。
须知当时之充军刑罚,如果犯人操作得宜的话,并不需要发配到边寒苦塞之地,可以直接到离家最近的卫所服劳役,如果犯人再进一步打点的话,这些劳役也可免除,实际上就是变相的罚钱了事。
刘铎连三十万两都拿得出来,还愁不能免去区区充军之刑?冯铨心中暗自盘算一番,事情要真到了那个地步,纵然崔呈秀不满又能奈何?
很快,得了冯铨授意的丁绍轼再次召集刑部审案四官,当面授以机宜,四名官员岂会不明其意,于是乎经过堂前再审,终于定了刘铎充军之刑。
崔呈秀得此消息后,这次竟然破天荒的沉默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就在冯铨以为万事俱休,大功告成,并将此案最终审理结果上呈天子御览时,司礼监却将此案原封打回,并在其上附属了魏忠贤的意思:刑部四官徇私枉法,杖责一百。刘铎当斩,即刻行刑于西市。
冯铨捧着这封签有魏忠贤之意的案卷,顿感坠入冰窟,遍体生寒。想不到九千岁竟然如此在意此事,完全偏袒崔呈秀,对他冯铨一点情面都不留。魏忠贤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不仅刘铎要死,为刘铎审案辩护的四名刑部官员也要陪死——当年万燝受了八十棍就死于非命,如今四名官员受一百廷杖,哪里能有命在?
一念及此,冯铨只感到心中揪痛,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此时他已经完全乱了章法,无精打采,木然地看着身前的二位阁臣,有气无力道:“现如今该怎么办?”
丁绍轼老脸都气黑了,吹着胡子,气鼓鼓道:“厂公也太偏袒崔呈秀了,不过是莫须有的小事,竟罔顾我们几个阁臣的意思。这内阁还是内阁吗,我看干脆也叫司礼监得了!”刘铎一案本不关他事,不过在冯铨的示意下,他已经插上了一手,如今满朝官员谁不知道他是为刘铎奔走呼吁最勤之人,魏忠贤没有征求他们半点意见就给此事定了调子,这让他心中十分难以接受。
黄立极依旧默不作声,只是陪着他们唉声叹气。
冯铨木然良久,终于还是说话了,看着丁绍轼道:“既然厂公发了话,我们还能怎么样?少不得只好舍了刘铎,哎,只是可惜了刑部的高默四人……”
“不行,不能让高默他们白白送命!”丁绍轼豁出去了,怎么说这四人也是他一手提调的审案官员,如今竟然要为刘铎陪葬,他又于心何安,愤愤道,“老夫这就去找厂公,当面问个清楚明白,让他收回此令。”
冯铨大惊,道:“丁老不可如此!”他是了解魏忠贤的,一旦下了决定就不会更改,丁绍轼此去肯定是自取其辱,搞不好还要惹祸上身。
丁绍轼一脸坚毅神色,紧绷着脸,沉声道:“冯相莫在劝我,魏忠贤如此作为,分明就是不把内阁放在眼里。如今这满朝文武还有一丝骨气和廉耻么?若是叶福清和赵梦白仍然在朝,岂容他魏忠贤如此跋扈?”
丁绍轼越说越是激愤,言语之中竟然流露出对当年东林党在朝时的怀念来。
听他提及东林,冯铨亦是一声感叹,默不作声。
耳中只听得丁绍轼继续咆哮道:“老夫忍了他多年,现今忍无可忍,今日便要做一个谏诤直臣,给满朝文武做出表率!”说罢,大步流星踏出内阁,往司礼监而去。
冯铨始才惊觉,欲要喝阻时,丁绍轼的背影已经去得远了,唯能再次叹息,重重地瘫坐回椅中。
……
东城密宅内,孙越陵一脸肃穆,听着燕南天禀报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
事情的转折起伏实在是太出人意料的,虽然他有预感刘铎一案定然难以善罢,但仍是被眼前的结局给深深震惊。
魏忠贤亲自出手后,事态果然疾转急下,刘铎终被判处斩刑,不日便要押赴西市行刑。然而事情到此仍未结束,崔呈秀竟然在此时唆使心腹袁鲸上折弹劾冯铨、丁绍轼徇私,又弹劾王绍徽贪纳。
天启对此很快便有旨意下来,阁臣丁绍轼夺职,遣回原籍;王绍徽夺职,流一千里。唯独对内阁次辅冯铨没作任何惩处,依旧是保留了他阁臣的官位。
从朝廷的这次雷霆处置看来,此事必是魏忠贤所为,不仅刘铎难以幸免,就连阉党中的几名老臣也受到了惩处。
孙越陵长叹一声,对着燕南天道:“此事方逸尘可否知晓?”当初他信誓旦旦可以将刘铎营救出狱,如今不仅未能达成所愿,反倒害了他的性命,这让他如何向方逸尘交代。
燕南天缓缓摇头,道:“他现今仍未知晓,不过此事影响甚大,估计他很快便会得到风声。”
孙越陵苦笑一声,道:“看来是我过于托大了,这次输的很彻底。”
“会主何出此言?”燕南天抬头对着说道。
孙越陵叹道:“刘铎被判处斩刑乃是因我之故,如果不是我们找上王绍徽,也许他还不用死……”
燕南天却摇头道:“会主太过自责了,此事你也是出于一番好心,原也怪不得你。纵然你不去为他上下打点,刘铎恐怕也难以善终。我在诏狱潜伏多年,岂会不知崔呈秀、倪文焕一伙的手段,他们要整的人,必定会用尽一切办法置其死地,自从刘铎踏进诏狱之日起,注定就难以活着走出去。”顿了一顿,又道,“莫说是刘铎,就连杨涟、左光斗、周顺昌、缪昌期等一干重臣又有哪一个能够活着从诏狱离开?”
孙越陵知道他说的乃是实情,唯有叹息道:“阉党终究是太过势大,我们要斗倒他们,真是的非常艰难……”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丝毫不忌讳将心中的感想透露给燕南天知晓。
燕南天沉默一阵,道:“我们是没有赢,可阉党也好不了多少,这次可算是两败俱伤。魏忠贤逐了丁绍轼、王绍徽等重臣,无疑是对阉党旧派势力的一大打击。不仅如此,我看魏阉往后与冯铨也必生隔阂,相互间难以信任如初了。”双目精光透出,继续道,“我们虽然不能救出刘铎,但起码也毁了魏阉一大臂助,就此点来说未尝不是有所窥获。会主不是说过要阻止冯铨成为首辅吗,以今日之情势来看,魏阉虽然留他在内阁,但奉他为首辅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孙越陵听得眉毛一耸,燕南天的分析果然契中了他的内心,只是这一切都是以刘铎的死为代价,未免心中有些愧疚。
燕南天见他不语,继续道:“我记得会主还说过要扶助黄立极成为首辅,如今冯铨失势,正是我们大有可为之时,此时会主还须抛开其他顾虑,厘定好下一步的行事举措才行。”
经燕南天一番提醒,孙越陵蓦地醒悟过来,燕南天说的不错,此时自伤自艾完全于事无补,唯有振奋精神迎接下一步的挑战才是正道,遂道:“你说的对,是我太过于消沉了,既然事已至此,我们唯有积极面对,还得想方设法为黄阁老出力才是。”
燕南天见他恢复了平常神色,笑道:“未知会主可想好了下步行事之法?”
孙越陵摇头道:“正如方逸尘所说,此事说来容易,可要办到却难如登天,迄今为止我还没想出万全之策。”目光射向燕南天道,“你可有什么好点子?”
燕南天眉头一紧,沉声道:“朝堂之事属下未能详明,但我在诏狱潜伏之时,曾将杨涟临死前写下的遗言血书给私藏起来,杨涟在血书当中不仅将自身所受私刑记录下来,还指斥崔呈秀、许显纯诸般罪状,未知能否对会主筹谋起到帮助作用?”
“竟有此事?”孙越陵神情一振,思忖片刻后,说道,“这封遗书非同小可,若用在恰当之处,未必不能给崔呈秀一党致命一击,也许就能够阻止其进入内阁……”自顾自说了下去,闭目缓缓道,“若是崔呈秀也入阁无望,纵然魏阉能够推举出其他的人入阁,但又有谁能及得上资历深厚的黄立极?”
燕南天接口说道:“如此黄立极十有**成为首辅,我们大功可成。”
孙越陵睁开双眼,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事情果如此发展的话,黄立极必为首辅。”旋即又皱眉道,“不过,单凭此封遗书恐怕不足以搅动朝纲,还须另下猛药才行。”
燕南天见他神色,知他心中已有定计,问道:“是何猛药?”
孙越陵正欲说话,房门忽然“砰”的一声被人用力推开,只见方逸尘闯了进来,手按剑柄,对着他冷冷说道:“孙越陵,你使的好计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