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喜轻轻一笑,说道,“依我看来,这次孙越陵还是免了吧,留到下一次再说,且容他快活些时日。至于你刚才说的什么黄尊素、李应升之流,则按照你的意思办,你看这样可好?”
“这……”毛一鹭心中十分不甘,孙越陵乃是他首要考虑之人,黄尊素、李应升不过是拉来应景,一并打击风华社和江南商社的,要是孙越陵不能伏法,就算抓了他们二人又又何用。尤其是他在魏金吉等人面前早就夸下了海口,必定要拿住风华社的孙越陵以儆效尤,为魏李商族出一口恶气,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他又岂能轻易放弃?
于是一脸急切地对着刘德喜说道:“公公,这孙越陵也是东林党人,且是江南一带书生士子之翘楚,拿住了他,才能够让江南的这些读书人看到朝廷的决心,看到衙门的威势,看到我们的手段,如果放纵了他,恐怕他日这厮就要卷土重来,为今日这些被锁拿的东林人翻案,到时候你我都要受其所累……”
刘德喜十分不悦,提高声音道:“中丞毋须再说了,戚佥事所说不无道理,这事就这么定了!”
毛一鹭无奈,只得勉为答应,同时狠狠地盯了戚辽一眼,心中痛恨不已。
商议完毕之后,抓捕东林党高层人物的密令很快便发布下去。这次抓捕的对象有五人,分别是高攀龙、缪昌期、黄尊素、李应升、周宗建,由锦衣缇骑为首,按察司衙门调精干皂隶配合,前往各地实施抓捕。
刘德喜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命与会的所有官员都聚集一堂,午时之后才能出巡抚衙门,尤其是曹长鹤,纵然是在午时过后仍然以公务为由将之留在大堂之内,直到天色将黒之时,才放其出门。
出了巡抚衙门,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曹长鹤心中暗自叹息,东林党这次算是完了,就算他能够遣人前去密告,又怎么快得过早间就已出发的锦衣缇骑。
一切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曹长鹤心中长叹,抬腿掀帘登轿,对着家仆说道:“走吧!”
“敢问老爷,咱们这是去哪里?”家仆看他神情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道。
曹长鹤再叹一声,道:“哪都不去,回家睡觉!”本来今夜他还打算去密会孙越陵,把衙门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向他透露一二,可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一切只能看孙越陵自己的造化了。
这名家仆惊讶不已,老爷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满脸忧愁不解的神色?
可他不敢再问,连忙催轿夫启轿,打道回府去也。
……
江南联合商社内,孙越陵正与楚欣莹商议事务,忽见堂外黄宗羲快步而来,进得堂中对他施礼后,说道:“世叔,苏松学子王节、刘羽仪等五人联名求见,侄儿阻拦不得,特来传话。”
“王节?”孙越陵思索一阵才想起了这么一个人。当日“说文大会”举办完毕后,王节曾率诸多学子欲投于自己门下,被他拒绝并指引前往风华书院投帖,可惜的是,他们前脚到了书院,自己就后脚关了书院,他们也不得不遗憾而回,只是没想到此刻他们竟然联名求见。
值此非常时期,他们联袂来此为了何事?他心中略一思忖,起码有八分猜出了他们的来意,于是对着黄宗羲道:“让他们进来吧。”
黄宗羲答应一声,转身而去。
楚欣莹看向他道:“这些人应该是为了周顺昌一事而来。”
孙越陵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想的一样。”
“那你打算怎么应对他们?”楚欣莹继续问道。
“这……”孙越陵犯难了,道,“先听听他们如何说吧!”
“此时乃是非常时期。”楚欣莹提醒他道,“先有周顺昌被抓,而后金陵会又招致覆灭,他们此番来必定求你想法设法搭救周顺昌。这是我们目前难以办到的事情,待会他们进来了,你大可虚应其事,敷衍一番,不可轻易表明态度。”
孙越陵皱起了眉头,道:“为何要这样?”
楚欣莹横了他一眼,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既然无法救出周顺昌,自然不能答应他们;但要是拒绝的话,又会让这些书生仕子们感到心寒,所以态度模糊是最好的选择。”
孙越陵苦笑一声,道:“万一我头脑发热,禁不住他们苦口想求,答应了他们怎么办?”
“你敢?”楚欣莹眉毛一挑,道,“要是你答应了他们,那你就准备同周顺昌一样,等着被抓吧!”
孙越陵摇头叹息,正要说话,却见黄宗羲已经领着王节、刘羽仪等人走了进来。
五人见到他,连忙一起俯身施礼。
孙越陵以手虚扶,道:“诸位不必多礼,来人呐,看座!”
王节坐定之后,对着他说道:“孙先生,虎丘山下一别,不觉已旬月矣,晚生等甚为思念,只恨未能早日得见先生,聆听先生讲述经世致用之道。今日终于再次见到先生尊颜,晚生等倍感欣慰!”
还是书生讲礼貌啊,孙越陵暗自腹诽,脸上却保持着一副亲民的表情,微笑到:“诸位太客气了,孙某其实庸碌平常的很,平常的很呐!”
刘羽仪笑道:“先生太谦虚了,您可是实学先驱,文坛泰斗,放眼当世,能有先生这般成就者寥寥可数……”
听他越扯越玄乎,孙越陵赶紧转移话题道:“你们近来可好啊,可曾看过了那篇《实学实用论》?”话一出后就暗自后悔,自己真是口无遮拦,什么话不好说,偏偏又扯到了文章上去。
果不其然,刘羽仪马上接过了话茬,道:“承蒙先生挂碍,先生之论文,晚生等已反复诵读,熟背于胸,深感先生阐述议论之详实生动,通幽洞微,辞顺理正,果为当世阐议“实学”之经典时文,学生等深感佩服!”
这话说的孙越陵心中直打鼓,其实他也知道刘羽仪等人这是有事想求才如此奉承他,不过这话落在他耳中,总觉得有点瘆的慌,于是摆了摆手,笑道:“咳,哪里,哪里……”
正当他谦虚客套之时,王节再次对他说道:“学生等本已往风华书院投帖,打算从此追随先生门下学习经义,可惜事不凑巧,恰逢先生将书院修整关停,一时之间无所适从,没了个好去处,只能饮恨而回了!”
孙越陵闻言心中一咯噔,书生就是书生啊,话说的充满了艺术性,明明听上去是赞扬的话,可细细品味之下,竟带着三分责许和怨尤。他心中很快就明白过来,王节这是在隐隐怪责他指引他们前去书院投帖,可一转身就将书院给关闭了,放了他们这么一个大鸽子。
说起来这事还真是他的不对,确实是不容辩驳的事情,谁叫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让他得知了阉党要查封江南书院的消息。于是叹道:“这事确实是我的不对,让诸位白跑了一趟,孙某在此向诸位赔罪了!”
“哪里哪里!”五人连忙起身离座,一齐对着他作揖。王节赶紧说道:“先生千万莫如此说,真是折煞我等了,我等岂敢怪罪?先生关停书院,必定有先生的理由,也可见先生的高瞻远瞩,我等要是不能理解接受,就不配成为先生的出室弟子。”
这人真是会说话,早知孙越陵不会收授门生弟子,言语之中仍是以门外学子的身份自称,倒让孙越陵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笑道:“你们此番前来,究竟是为了何事,不妨直言相告?”
听他如此说,王节再次对着他施礼,正色道:“实不瞒先生,我等五人今日前来,确实是有一事相求,欲请先生为我等做主。”
“但说无妨!”纵然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但他仍然想要亲口确认。
王节继续道:“想必先生也一定听说了故吏部郎中周顺昌被缇骑逮捕的消息吧,周公德高望重,为官清廉,这一次被锦衣卫抓捕,分明就是被朝中奸臣所陷害。先生曾在朝中为官,人脉广阔,又曾宦游天下,声名远扬,我等欲请先生出面,召集苏松的博学耆老一起到巡抚衙门为周公作保,让毛抚台放人。”
果然是为了此事而来,孙越陵不由皱起了眉头,王节、刘羽仪等人如此谦恭诚挚,言语之中对他更是饱含期待,倒让他狠不下心来拒绝。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之时,却听得楚欣莹说道:“诸位,你们都是饱学之人,可知杨涟、左光斗等六人为何被阉党所害?”
王节等人一阵讶然,纷纷望向了楚欣莹,不明白她说这话是何用意。
楚欣莹不等他们回答,继续说道:“皆因杨、左等人在朝中互结朋党,唱和同声,以致有杀身之祸。而你们眼前的孙先生能够存活下来,就是没有掺和到其中去。如今宫中缇骑大举南下,分明就是要清算旧账,孙先生避之尚且不及,倘若主动献身上去,只怕逃不过杨、左等人的下场。”顿了顿,续道,“非是他不欲相帮,而是此时断然不是出手的时候,只有等这件事情过去,风波归于平静后,他方能凝聚力量,召集人手,对阉党发动致命一击。现在要是贸然出手,恐怕非是妥善之法。”
孙越陵听了这话默不作声,心中很不是滋味。这话平常对自己人说说倒没什么,可如今当着五人的面,倒显得他孙越陵有些懦弱怕事,不敢跟阉党正面斗争似的。
果然,王节等人听了这话后,一时之间都无言以对,表情非常之尴尬,又纷纷看向了孙越陵,见他也是保持沉默,不由都十分失望。
楚欣莹又道:“你们大可放心,只要异日孙先生重回庙堂,再掌权柄的话,一定会挺身而出,为杨涟、周顺昌等人翻案平反,严惩那些陷害忠良的贼子们。”
王节等人听她如此说,又见孙越陵缄默不语,心中已经明白此事已然无望。王节轻声叹息,对着孙越陵说道:“既然先生无法出面,那么学生们自行前去恳求他人出头便是。只是如今周公被抓,金陵会又遭覆灭,东林羽翼渐渐消亡,实力已经大为受损。以东林当日在朝廷之盛,先生尚不能驱除奸邪,若是待到东林彻底没落,先生纵然是重回朝堂之上,又岂能一力回天?”
说罢,再次对着孙越陵一揖,带着众人转身而去。
孙越陵心中百味杂陈,王节这话显然在讥讽他当年在朝堂之上明哲保身,没有与阉党作正面争斗,虽然听起来不太入耳,可毕竟说的有些在理——纵然他异日能够重回朝廷,在东林臣子尽皆被逐之下,就一定有把握斗得过阉党吗?
他忍不住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等一等。”
五人立在门槛处,一起转过身来,王节道:“先生还有何指教?”言语之中竟然有些淡然起来,不似一开始那般热枕。
孙越陵正欲说话,楚欣莹忽然插话道:“先生的意思,是让你们也不要过于执着,能救则救之,救不了则不要意气用事……”
“你给我闭嘴!”孙越陵怒了,冲着楚欣莹大声喝道,“男人说话,女人老是插什么嘴?”一指后堂道,“赶紧给我进去!”
“你……”楚欣莹浓眉一竖,差点就要和他当场对骂,自打来到江南扶助孙越陵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自己如此不客气。
“好,你孙越陵了不得!”楚欣莹终究忍了这口气,恨恨说了一句,掉头往后面而去。
赶走楚欣莹后,孙越陵一阵愣忡,站在堂中不觉有些失神。
“孙先生,孙先生!”王节见他发愣,不住开口唤他。
孙越陵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充满期待和兴奋神色的五人,吐出一口长气,缓缓道:“你们放心,我孙越陵在此向你们承诺,一定会竭尽全力对付阉党,哪怕救不出周顺昌,也要让阉党知道我们的厉害!”
五人闻言大喜,连忙俯首拜服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