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龙被他这一阵劈头乱盖,显然有些懵了,指着他的手兀自颤抖不止,道:“你……你……胡说八道……”气极恼怒之下,竟然想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击。
艾南英见他气得难以遏制,淡然一笑,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你们云间学子们深以为傲的,无非就是说什么‘欧曾文章不足法’,而推重那些秦汉之文如《过秦论》、《谏逐客书》等,殊不知,这就是你等目光浅短之所在,秦汉文章固然有其可取之处,但你等所习秦汉古文而作之时文,‘名物’、‘器数’、‘地理’皆是套化而来,不知变通,不懂创新,只是‘独窃秦汉之字句’,如此行文,岂能辅世而长久乎?”
顿了一顿,续道,“窃以为,行文不能舍本求末,尤其是不能单单饶过唐宋大家之文而独学秦汉之文。秦汉司马、左氏之文可谓文泉源头是也,但若要觅其根源所在,决不能仅仅是在词句章法之间摹仿古文,而要学古文之神韵内在方能得其精髓,如此方可不流于诟俗。唐宋之文,如韩、欧诸大家之行文,文从字顺、道深理明,可谓得秦汉文之真谛也。所以我认为,唐宋韩欧诸家之文,可比之行船舟楫,我等行文造句,则可从唐宋文起,溯源渐进,以达深谙秦汉文之根由。若夫舍此舟楫而泅渡,非但不能学通古文,势必湮没无闻矣!”
这一番话可谓是点中了云间派的要害所在,指出了他们这些云间学子们在学文一途上的偏执之处,只是独独推崇那些秦汉文章,而对唐宋文章不屑一顾,有失偏颇和公允。此话落下之后,登时惹得台下观众激辩不休,莫衷一是。
孙越陵见此情形也有些吃惊,这个艾南英果然是有些独到见解,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击中了云间学派的短板,让陈子龙在语拙之下竟然不能声反击。可见艾南英果然是深谙辩论之道,不仅在气势上完全压制住了陈子龙,更是在言语间咄咄相逼,让他拙于应付。以此观之,艾南英一开始的故作高傲分明是故意为之,就是为了激怒陈子龙,让他失去理智方寸。
此刻,在艾南英的步步紧逼之下,陈子龙已经气得脸色由红转白,浑身颤抖不止,可就是不知该如何措词进行反击。整个台下也变得嚷嚷一片,双方的支持者们反而开始了针锋相对地辩论,互不相让。
陈子龙默然半晌之后,终于忍受不住,冲着艾南英喝道:“艾千子你这是巧言令色,横加罪过于我等云间学子,我们纵然有所偏颇,但也绝非是你所说的那般不堪,我等所推崇时文之‘昭明选体’,学起六朝之骈俪风格,难道不是循序渐进之典范么?又岂是如你所说那般缘木求鱼,不知递进?”
艾南英哈哈大笑,道:“你之前不是说时文贵在‘导扬盛美、刺讥当涂’么,怎么如今反而又推崇起那些情义与辞彩并扬的文章起来,岂不是自相矛盾,不知所云吗?再说了,昭明体在古时得其时宜,方能大方异彩,如今在你等笔下,只能是‘如蛆含粪、以为香美尔’犹浑然不觉,哈哈哈……”
陈子龙气炸胸膛,暴喝道:“千子匹夫,你休要抓住我话中的语病而大加攻讦,我所说的‘褒刺’之说,乃是争对正统时文而作,那些抒感想、反应世俗的性情文章,当然要讲究真情实性,文采华丽,这与正统之文完全是两回事情,你休要混作一谈,胡说八道;殊不知文坛大家也有尘俗归真的一面,否则班固就写不出《两都赋》,曹操就写不出《短歌行》,若是时文全都是那些说理谈经之文,那我等干嘛还要习文讲道,直接把四书五经搬出来不就完结了?”
艾南英嗤笑道:“卧子仍是这等愚顽不堪,简直不可救药。非是经义之文万能,也不是经义之文不可学,而要看学之何用,学之何益,因时而学,顺时而用,方能得其精髓,非是如你等这般妄引摹拟可成。这些个深奥的道理,你这等浅薄痴傻之人是领会不了的……”
陈子龙终于忍受不住,狂怒喝道:“艾千子你欺人太甚也!”话犹未了,已经拔腿上前,挥起拳头,一拳就往艾南英额头上打去。
“呼”的一声,艾南英额头中拳,跌跌撞撞地往后倒退。
“轰”的一声,台下瞬间炸开了锅,谁都没有想到陈子龙辩驳失利之下,竟然大动肝火,拔出老拳来应对。
孙越陵见到此状也是大吃一惊,想不到台上的二人辩论竟然演变成了动手动脚,这可是他最为忧心的事情。这些个文人平日里以读书人自诩,岂料动起手来一点都不含糊,当真是文人相轻。如果因此而引了两个文派之间的集体大乱斗,那更是不得了的事情,这次说文大会从此将会沦为士林笑柄谈资。
不待他指示,韩弱水已经飞奔上台,阻止了两人间的厮打——与其说是厮打,不如说是陈子龙追着艾南英一路狂扁,概因陈子龙年轻力强,艾南英岂会是他这个初生牛犊般年轻人的对手。
孙越陵无语叹息,在后世的所谓史书当中就曾看到过明末各种文学流派之间聚会讲学,常因观念不同而大打出手,如今总算当面是见识到了。由此观之,就算是传统文学范畴内也不是铁板一块,里面也存在着许多矛盾分歧。
由于阻止得力,这个小风波很快就给平息下去,本来接下来是由风华书院派出代表与获胜一方进行辩论,但是由于艾南英和陈子龙互相厮打,二人皆是脸面告伤,不能再次登台演说,所以无奈之下,风华书院派出的代表只能如之前一般独自演说,而不是与人辩论。
就在此时,准备登台演说的那个年轻仕子来到孙越陵面前,深深一恭之后,说道:“世叔,我这就准备上台了。”
孙越陵点了点头,对着他说道:“太冲,风华书院这一次就靠你了,既然无人与你辩驳,你无须紧张,只要将之前所准备的话语坦然说出即可。”
这人答应一声,道:“世叔放心,我已经准备充足,此番定将胸中所学阐述清楚,让天下学子们知晓我们风华社的治文观念和处世方法,不辜负先生对我们的一番教导。”
孙越陵起身道:“太冲言重了,我一介罢黜失意之人,能得你等不弃相助,心中已是感激万分。你去吧,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此人对着孙越陵再次一揖,转身大踏步朝着高台而去。
孙越陵看着他的背影,思潮起伏。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东林党智囊黄尊素的长子黄宗羲,此子素有才名,早在他来到苏州之前就加入了风华社,如今算是风华书院的后起中坚。只是,在原本的历史上,黄宗羲最终是受了应社影响而加入了小东林,如今在他的影响之下反而成为了风华社的一份子。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改变历史,孙越陵摇头一叹,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愁。
随着黄宗羲的上台,人群中爆出了阵阵喝彩之声,可见风华书院在民间也是甚得人心,已得到许多读书仕子的拥护和赞同。
孙越陵看着黄宗羲大步登台的身影,不禁有些感慨起来。当初在京师之时,就曾想过要在江南开设书院,扭转时风,甚或改变整个东林党的习气。如今虽然还没有达到转变士林观念的地步,但总算是踏出了这一步,一切都在朝着预期的方向前进。
风华社籍着书院的影响,已经在江南彻底站住了脚跟,他们所宣传的处世理念和行事方针也得到了一部分读书人的认同,如黄宗羲、顾炎武等年轻人就已深受他们的影响,一切都以“实用辅国”为中心,抛弃了那些腐朽陈旧的条条框框。
但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以张溥、杨廷枢为的应社小东林虽然也与风华社走的很近,但最终还是倒向了周顺昌、钱谦益等人,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周、钱二人向来所倡导的便是复古经义之学,与小东林观念更为相近,加上又有江南财阀金陵会的支持,所以他们倒向钱谦益这个文坛领袖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黄宗羲上台之后,很快便开始演说起来。他此次演说的稿件孙越陵曾经看过,基本涵盖了风华社的主张和观念,事先他也曾今反复背诵过,所以孙越陵倒不担心他演说能出什么问题,他担心的反是稿件里面的有些观念太过前和现实,恐怕未必变会让所有人认可赞同。
黄宗羲在台上侃侃而谈,道:“……夫经义之文,古人尚且尊之,况我辈乎?凡修身、治国之理念,自古传承,延续至今。以本为鉴,涵盖万物,世俗、礼仪、民生莫不包融,从中可窥无穷裨益也……”随之话题一转,又道,“书典古籍乃旧时之导,非今时之明策,或可指引前人,然我辈习之,倘不加变通,一概拿来,既非古人之所意,亦非今人之所求也……”
就在此时,韩弱水来到孙越陵身边,小声说道:“会主,刚收到消息,朝廷派出的锦衣缇骑已经抵达苏州,正在巡抚衙门内议事。”
孙越陵闻言一惊,不由讶道:“就到了?来的好快啊!”京师派出锦衣卫南下,他早就从方逸尘和张鹏勇的传信中获悉,只是没有想到他们来得如此之快,而且还直接进了巡抚衙门。这次魏忠贤派出缇骑南下,目的不言自明,乃是要对付他们这些在朝中失势的东林党人,很有可能便是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彻底铲除东林的剩余力量。
江南乃是东林党的大本营,魏忠贤敢派锦衣卫前来,当然是有备无患。只是,孙越陵担心这次缇骑南下会如上次“六君子”事件一样,以莫须有的捏造罪名来对付东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是任由对方摆布,除非铤而走险与阉党对着干;不过要是反抗的话,更会落个对抗朝廷的罪名,决计不是稳妥的法子。
想来想去,孙越陵都觉得头大如斗,如坐针毡,站起身来道:“既然他们来了,回避不是办法,我去和钱谦益谈谈。”说罢,举步朝着前面的雅席而去。虽然不排除阉党这一次也将他孙某人列为打击目标,但目前在江南领袖群伦的还是周顺昌和钱谦益,江南的的东林党更是视他们二人为翘楚,所以他觉得有必要将此事告知二人。
来到周顺昌、钱谦益等人所在的席位之前,他放眼一看,只见前排坐着钟晏松和周顺昌,钱谦益则和张溥、杨廷枢坐于后席。见到他居然亲身前来,几人都是一脸的惊讶之色,张溥和杨廷枢连忙站起身来对他施礼,钱谦益对着他点头示意;唯有周顺昌端坐不动,似乎对他的到来视若无睹。
钟晏松冷笑道:“什么风把风华社孙大才子给吹来了,难得,难得啊……”
此人和孙越陵原本就是旧识,当年在秦淮河畔两人还闹了一些纷争,不过此时不是算旧账的时候,孙越陵也早就不将那些陈年往事放心头上,面对着钟晏松的奚落,只是笑道:“在下此来,正是有事要和诸位商议。”
虽然政见不和,但毕竟同为东林党人,周顺昌见孙越陵能够亲身前来,终究是令旁边的人给他让出位子来,淡淡道:“孙大人有何高论,周某洗耳恭听!”
孙越陵无语,周顺昌还是一如既往的刚烈执拗,从他对自己的称呼上就可以感觉到其内心还是对自己还是十分记恨。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压低声音道:“未知诸位是否知道,朝廷已经派出缇骑大举南下,如今已进驻苏州巡抚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