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元春果然是大家风范,神情淡定,对着台下环手作揖之后,慷慨而言道:“诸位文林同道,谭某今日献丑了!一家之言,还望扭转时文风气,还文坛性灵之本色,以正天下试听!”
“轰”,他的话一落,整个台下就炸开了锅,议论纷纷,褒贬不一。
这话说的太傲气了,大有他竟陵派一统文坛的感觉,仿佛天下除了竟陵学说之外再无他物。
就连孙越陵也被他如此霸气的言论给深深震惊。要知道,在当时的所谓文坛,虽然竟陵派继承了公安派的观念,将之改良并扬光大,一时间在文坛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并非是所有读书人都支持竟陵派,很多人还是倾心于复古经义之学,对竟陵派的观点不甚苟同,如今谭元春如此狂傲放言,倒让许多其他学派的拥趸们感到难以接受。
只听得谭元春侃侃而谈道:“今之时文,多学前、后七子,妄攀经义、摹拟古人、囿于工律,说什么‘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殊不知,这才是阻碍时文展枸新的最大弊端所在。在下认为,时文当因世而变,因世而转,世道变之,则文亦改之;所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只有跟得上世道变化而自心灵的文章才是好文章,才能经久不衰传而弥新,不被世道所淘汰……”
孙越陵听得耳目一新,想不到竟陵派的观念竟然和后世的所谓“文由心”的观点不谋而合,倒是十分不错的论言。
谭元春见到台下议论纷纷,稍微停顿了片刻,等到众人平息下来,才继续说了下去,道,“愚以为,时文不必摹古蹈旧,而应该立旧破新,博采众长,正所谓‘法不前定、以笔所至为法’、‘词不准古,以情所迫为词’,只有自内心、直抒胸臆的文章才能真正意义上的好文。而对于那些复古之文,谭某非是刻意鄙薄,实在是时文复古多是染古之皮毛,并未深得其意,如此蹈旧临摹,与抄袭何异?窃以为,只要‘引古人之精神以接后人之心目,使其心目有所止焉,如是而已矣!’所以时文、诗歌、曲艺不但要灵动飘逸,也应该浑厚蕴藉,所谓‘厚出于灵,必保此灵心,方可读书养气以求其厚’,达到那种‘幽深孤峭’、‘归于典雅’的至高之境,才是真真正正的优等好文。”
听到这里,孙越陵也暗暗感到心惊,召开这个大会的初衷只是让各家学派阐述自己的观念,宣扬自己的学说,还特意制定了规矩不得对其他流派进行指责污蔑,这谭元春虽然在话里没有明说什么,但言下之意无非就是他们竟陵学派才是真正的文学正宗,那些复古的经义学派都是一些虚伪、低劣的学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好文章。
说句实话,文风与时俱进、求新求变当然是文学展的必由之路,但如此轻视复古之学,也未免有些孤倔偏执,只求心中之所好恶,没有客观地看待整个问题。
果然,谭元春的话惹来了台下许多其它学派精英们的不满,纷纷出言指斥,更有甚者开始对着高台喝叫辱骂,让他趁早滚下台去。
孙越陵见场面有些骚乱,赶紧吩咐韩弱水等人去维持好广场上的秩序,以免有人激动之下冲上台来与谭元春理论,那局面可就不好掌控了。
就在场中局势被知府衙门和他的手下控制住,渐渐平复下来的时候,忽然前面雅席之中一人高高跃起,一个纵身便落到了高台之上,对着谭元春喝道:“大言不惭,满口喷粪,你视我云间学子于无物耶?”
此人如此行为,顿时惹得台下阵阵高呼喝彩,无数文人仕子纷纷为他叫好打气,让他将那个谭元春好好地折辱一番,以解他们心头之气。
看到台下的人如此支持,他更是一脸傲然,对着台下大声叫道:“既然是说文大会,就应该让各家各派畅所欲言、互相辩驳,所谓观念越辩越新,道理越辩越明,光是一个人演说讲道,有什么好看的,大家说对不对?”
台下无数人跟着附和叫好,说此人说的在理,既然是说文大会,就应该由各家各派畅所欲言、据理力辩,岂有只让单单一人登台演说的道理?
孙越陵一看之下,顿时气恼无比,越入台上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金陵会的少主钟晏松。此人如此行为,分明就是在煽动众人情绪,企图扰乱整个大会。
不等他吩咐,韩弱水已经走上了演说台,对着钟晏松道:“钟少主,此次说文大会乃是由我们风华社举办,自有规矩章程,还请你立即下去,不要扰乱大会的正常举办。”
钟晏松哈哈大笑,道:“你们定的规矩不合时宜,迂腐不堪,我看大会还是改了这个规矩,让大家畅所欲言的好!”他的话一落,台下又是一阵阵高呼声,显然是支持他的这番话语。
韩弱水沉着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道:“钟少主,之前你可是同意了大会的规矩,满口答应会按照规程而为,如今你出尔反尔,是想肆意破坏么?”
钟晏松油然笑道:“不错,我是答应了你们,但是,如今并不是我要更改你们这个所谓的烂规矩,而是在场的所有读书人都想改一改这个规矩,这是大家伙的共同心声。你我都是同道中人,自然不能罔顾这铮铮民意而一意孤行、不知变通地走下去。所以,我们‘云间派’谨代表今日在场的所有文人仕子,强烈要求大会改规矩,让大家能够自由辩论,畅所欲言!”
他的话也许是契中了台下大部分人的心思,所以立即有许多人跟着大声附和起来,要求大会更改规矩,让各家各派能够互相辩论,畅所欲言。这样的呼喊之声一浪接着一浪,很快整个台下都沸腾了,变得群情激昂起来,大有一不可阻止的势头。
孙越陵见到事态展到这个地步,心中愈恼怒。金陵会果然是来找茬的,他们眼中就是容不下风华社,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会使得风华社难堪的机会,如果这次说文大会被搅和成一团乱麻的话,风华社所做的一切努力将会随风而逝,更别提指望这次大会提高风华书院在江南士林的影响力,恐怕从此沦为士林谈资笑柄。
台上的钟晏松仍在高声大呼,动着台下的“群众”,要求更改大会规矩,让各家各派上台逐番论辩。孙越陵有些急了,这样大会还怎么举行下去,正要登台与他理论,岂料,布政使曹长鹤不知何时竟然来到高台一侧,对着他道:“孙老弟。”
孙越陵见到是他,连忙施礼道:“曹公。”心中诧异他怎么来了,难道有事要与自己商量。
“老弟可是要上台阻止这个钟晏松?”曹长鹤淡淡道。
“不错,愚弟正有此意。”孙越陵大惑不解,看他的态度似乎不太赞同自己上台,好像有话要说。
曹长鹤微微一笑,道:“老弟为何要阻止他,难道就是因为他煽动大家改动大会的规矩么?”
孙越陵不明其意,道:“当然,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为所欲为,捣乱整个大会么?”
曹长鹤悠然道:“如今台下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要求更改规矩,那么,老弟为何不顺从民意,让他们彻底放开心怀、畅所欲言地辩讨一番呢?这又有何不可?”
孙越陵大惑不解,惊道:“曹公,怎可如此?如果让他们互相辩驳,肆意妄言的话,那么各家各派必然会起争休不断,彼此对立,更有可能会口出污言,大打出手!”他这话倒不是胡乱说的,明末文学诸多流派往往在聚会讲学时一言不合就互相侮辱,有时候更会大打出手,用拳头来宣示自己这一流派的“主权”。他之所以定下如多的复杂规矩,就是怕这些事情在大会上演,如果那样的话整个大会将会变成聚殴的场所,他的所有初衷和心血都将付诸东流。
曹长鹤好整以暇,道:“老弟多虑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你放心,今日之大会由官府出面作保,更有衙门里的人在场维持秩序,非是一般私下聚会可比,所以,你完全可以放心让他们放言畅论,不用担心会生不愉快的事情。”
顿了顿,续道,“文派聚会演说向来便是读书人的快事,像这样大规模的聚集何曾有过?既然能够让他们共聚一堂,那么就应该放开掣肘,让他们畅所欲言,所谓文不辨不明、事不论不清,也许经过各家共鸣,坦言相争之后,反而更会促进各方的理解和共识,这也不是不能的事情。”
“可是……”孙越陵心中仍然有些担心,怕局面失去控制演变到恶劣难收的地步。
曹长鹤打断他,说道:“老弟大可放心,有寇府台和我在此,料想就是有人想要趁机煽动文派互斗也是力所未逮,胆敢有动手闹事者,老夫将会第一个将他缉拿治罪。”
听到曹长鹤如此保证,孙越陵心中稍安,道:“既然如此,那么曹公的意思是大可改动规矩,让各派畅所欲言而不加引导?”在当世文林之中,各家流派虽然可以畅所欲言,但有些禁忌还是不能胡乱评说的,官府更是制定了许多条条框框来约束这些文人,更有甚者还规定了一些敏感字眼,倘若行文论事一旦触及到了这些字眼,立刻封杀无赦,哪怕你写的是传世佳作,也要封于尘土难见天日。
曹长鹤一脸郑重,道:“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恕愚兄直言,这些文人的小说评论、散文诗歌,许多都是自内心、争对时弊而写就的良心之作,虽然言语过于愤慨直接,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但其内心初衷是好的,绝对不全是反对官府、污蔑朋党的敌对势力。那些反对官府,对我大明天朝不满的,只是一小戳人,绝对不能代表绝大多数,大部分书生仕子对我大明朝,对我华夏,对皇上,都是忠心耿耿誓死效忠的,我们应该理解他们。”
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下仍然议论嗡然的人群,又道,“我们官府要做的,就是制定好规章政策,好好引导他们走向正途,尽可能地听取他们的心声,理解他们的意愿,对他们敞开心胸,包容接纳,求同存异。而不是故作高傲,诋毁排挤,肆意污蔑,更不能定下如此许多的条条框框来制约他们,所谓文以载道,如此灭文堵言的做法,何异于兴起‘文字狱’,必将扼杀读书人的原创性和积极性,使得天下文章尽成歌功颂德之谀文,单调乏味,毫无可读之处。”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让孙越陵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悟,想不到明朝的官员竟然如此之开明,竟然率先倡导言论自由,比之后世不知豁达了多少倍,不由对着他长揖到地,道:“曹公有此言论,真是心胸旷达、与民共戚之为官典范,在下钦佩之至!”
曹长鹤呵呵笑道:“愚兄当不得如此大礼,老弟折煞曹某了!”
既然有曹长鹤这等一方大员作保和规劝,孙越陵心中的石头落地,坦然走上高台,对着台下一挥手,示意众人都安静下来,看了钟晏松一眼后,这才对着众人道:“既然在场的所有人都赞同更改规矩,那好,我就同意大家的意见,将这大会的规矩改上一改,由各家书院派出代表上台辩论。但是,有一个前提,任何人都不能借机辱骂对方,更不可妄动手脚,挑起文派之斗,否则的话,在场的曹大人和寇府台不会饶过他,必将其缉拿入罪!”
这番话落下,场下呼声不断,叫好声不止,所有人都是喜形于色,兴奋异常,纷纷叫嚷着一定会遵守大会规矩,不会参与文派争斗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