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船之上,陆文衡小心翼翼对着孙越陵说道:“大人那许心素,许心素在海战当中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孙越陵闻言心中猛地一沉,许心素本是荷兰人依照协议交付给他们的重犯,一直押在船上由皂隶们看管,他还原本将这厮押到福州,由他来指证俞咨皋通番,岂料竟然下落不明,不由气道:“怎么会下落不明?他不是一直由你的人看管着的吗?难道你们弃船而逃的时候就没有带上他?”
陆文衡叹道:“这个本来大家是带着他一起走的,岂料岂料他的结义兄弟杨天禄杀到之后,场中局势立刻失控,最后我们清点人数的时候,才才发现许心素不见了。”
“砰”的一声,孙越陵一拳砸在桌上,大怒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连一个犯人也看管不住?”心中无比恼怒,这厮一定是被杨天禄救走,再次从他手中逃脱了。可怜他耗费了无数心血,花费了无数力气,好不容易从荷兰人手中押回这厮,竟然就让他这么再次逃脱。
没有许心素的供词,他拿什么去指证俞咨皋,难道就凭他的区区一面之词么?俞咨皋可不是一个简单人物,而是福建军方大员,在朝中也有不小势力,对付这样一个背景深厚的地方要员,如果没有充足的证据休想能够办得到。
孙越陵越想越是心痛,悔恨自己疏忽大意,没有趁早将这厮的口供给固定下来,而是打算到了福州之后再对他细细盘问,如今是说什么也晚了,真是千算万算,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
陆文衡被孙越陵一顿训斥,心中有火难以发泄,于是对着王梦熊骂道:“你这个愚莽武夫,为何怎么晚才出现?早前你们干什么去了,竟然抛下使节团于不顾?你可知道,我们被荷兰人囚禁,差一点便要死在热兰遮堡!”
王梦熊满脸惊慌,连忙匍跪在甲板之上,对着他们叩头道:“孙大人、陆大人,属下有罪,属下有罪,但是事出有因,还望几位大人听属下详禀啊!”
陆文衡气愤不歇,指着他骂道:“本官一定将你临战退缩、护卫失职的事情上禀朝廷,让朝廷治你之罪”
孙越陵伸手一拦,道:“到底出了什么岔子,你赶紧说来。”
王梦熊一脸惶恐,连忙将他为何在此时此地出现的情况说了出来。
原来,当日王梦熊接到了水师千总陈文廉转达孙越陵的口信,说什么使节团为了与荷兰人公平谈判,让他们这三艘战船从二鲲身起锚前往澎湖岛等候,直到再次接到孙越陵的命令后才能有所动作。
王梦熊当时不虞有他,于是便率领着三艘战船前往澎湖。船队在澎湖岛停靠了一段时间后,仍然没有接到孙越陵的下一步指示,王梦熊顿时有些怀疑,便找上陈文廉详细了解情况。陈文廉与他对答之际言语闪闪烁烁,语焉不详,王梦熊心中更是疑窦大起,感觉到自己可能是被陈文廉欺骗了。
岂料接下来的事态发展简直就是出乎他意料,陈文廉眼看着自己的谎言要被识破,居然发动了一些亲信兵卒闹起了兵变,更是差一点便要了他的性命。王梦熊从陈文廉手中逃脱后,立即组织人手开展镇压,最后,在他的率领下,终于还是平息了陈文廉这一伙叛逆之徒。只是经过这么一耽搁,时间又过去了不少,也不知道整个使节团在台湾的处境如何了。
王梦熊担心身在台湾的孙大人处境不堪,于是连忙整备好了三艘战船,这一日便朝着台湾全速而来,岂料,就在驶离澎湖半日之后,竟然遇上了使节团与海盗间的战斗。
王梦熊叙述完之后,再次磕头道:“孙大人,属下实在是受了陈文廉的欺骗,不知大人身陷囹圄,属下一旦灭了陈文廉这厮后,立刻便率领船队东来,一刻都不敢耽搁,好在及时赶上了大人的战斗属下对大人一片忠心,还望大人明察啊”
听他如此说,孙越陵总算是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叹了一口气,将他扶起道:“不知者不罪,你能够平息叛乱、杀贼救人,也算是恪尽职守,不辱使命!”
“谢大人,谢大人!”王梦熊听到孙越陵不会降罪于他,连忙对着孙越陵抱拳作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暮色时分,船队终于抵达澎湖岛。
大明在澎湖岛上驻有汛兵,知道使节团一行返航至此后,汛兵把总连忙带人前来迎接。于是,这一晚他们便在澎湖岛安顿下来,打算明日一早再返回福建。
汛兵临时营房之内,孙越陵、郑一官、颜珂等人围坐在颜思齐床身边,神情都是无比悲怆。
反倒是颜思齐一袭青袍,神情磊落,看着他们说道:“为何你们都用这种眼光看我,好像我已经死了一样。”
孙越陵勉强一笑,道:“颜兄,不如你跟我去福建,我一定遍寻名医良士为你治伤!”
颜思齐摇了摇头,道:“没用的,我中了郑乎桓和那个黑衣人的重创,伤势已经侵入肺腑各处要害,如今,只是凭着一口真气护着心脉才不至于立即倒下,眼下就是大罗神仙在世恐怕也救不回颜某”随即爽然一笑,道,“颜某剩下日子恐怕不足一月,现今就是一个毫无武功的壮汉也能轻易取我性命”
他的话尚未说完,颜珂又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双眼已是一片红肿。
“珂儿别哭”颜思齐伸出手来拉着颜珂的手,安慰道,“你爹爹我纵横半生,经历无数,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能为大明奋战而去,也算是功德圆满,你应该替爹爹感到高兴才对”话虽然这样说,但依然是双眼化作迷蒙,显然是对这唯一的心头宝贝女儿放心不下。
颜珂终于忍不住,伏在他肩头泣道:“阿爹,不会的,你不会离开我们而去的”
孙越陵让然不死心,继续劝道:“颜兄,江湖之上能者众多,我孙越陵就算是踏遍三山五湖也要寻得能治你内伤之人,我就不信医不好你”
颜思齐一抬手,打断他道:“人生如白骥过隙,谁能够免于一死?我颜思齐半生虽然短暂,但睥睨天下,纵横无肆,天下间有谁人不闻我‘东海游龙’之名?今日便死亦何妨,人生,我已臻至最为浓烈的巅峰,如今在光芒璀璨之时遽然而去,我的事迹在江湖之上方能永远流传,万载不灭!”顿了顿,续道,“要我像一个垂死病夫一样苟延残喘,看人脸色,仰人续命,那我还不如一死了之!”
孙越陵闻言心中一痛,颜思齐如此刚烈,宁愿去死,也不愿忍受哪怕有人能够对他进行医治、靠着汤药续命的痛苦卧床日子。
郑一官痛苦道:“大哥,你真的要回台湾,不和大人去福建寻医?”
颜思齐拍了拍他肩膀,站起身来,傲然道:“不错,这剩下的日子,我要掌握在自己手中度过。说实话,虽然来了台湾这么久,但许多地方还未曾好好游历一番。如今,我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好好的去过过这游山玩水的惬意生活。”
“阿爹”颜珂的眼泪又垂落了下来,泣不成声。
颜思齐低下头来,双手将颜珂的头紧紧搂住,柔声道:“珂儿,如今爹最担心的就是你,爹走了以后,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再不要像以前那样鲁莽,凡有大事,定要请孙叔为你做主,听孙叔的话而为,不可一意孤行,记住了没有?”
颜珂点着头,悲声道:“珂儿记住了”
颜思齐环首看了看众人,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还有一些话要和孙大人说。”
众人闻言,都黯然起身而去,只余孙越陵一人独留。
“颜兄还有什么要交代,孙某定当全力而为!”孙越陵看着脸白如纸,浑不似常日雄豪的颜思齐,心中隐隐作痛。要不是他和东方胜平决然而去的话,或许颜思齐不至于此,如今悔恨已晚,只能尽力完成他的未了心愿。
颜思齐看着孙越陵,忽然谓然一叹,道:“颜某心中唯一割舍不下的,是这创立一半的宏图之业。实不瞒大人,迁徙民众、跨海开台乃是思齐毕生之宏愿,如今这愿望在大人鼎力支持之下,已经完成了一半。”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颜某担心的是,颜某去后,二十八义群龙无首,势必陷入一片凌乱之中,再也不能保持团结一致,难免为荷兰人所侵,这跨海开台之事终究要毁于一旦!”
孙越陵感到一阵惊讶,不由问道:“颜兄何出此言,难道令嫒不能继承你的身后大业么?我一定会全力支持她掌控二十八义的。”他虽然与二十八义中的不少人熟识,但总归是不太了解他们内部的情况,所以只能如此回答。
颜思齐苦笑一声,叹道:“大人,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看着孙越陵一脸疑惑的表情,颜思齐继续说道:“我二十八义的兄弟虽然看似同德同心,但我知道他们其实各有心思,而且,渐渐演变成了三股势力,各自掣肘,互不相服。”见孙越陵在仔细聆听,继续往下说道,“这其中最强的一股势力就是以武功最高的李魁奇为首,几乎占据了二十八义中的一半人手;其次就是以陈衷纪为首的二十八义中的老兄弟,他们的实力虽然不低,但一直与李魁奇互相不合,彼此交恶,一直以来只不过是在我的压制之下才不敢相争”叹了一口气道:“倘若我一旦不再的话,恐怕无人能够压制他们,必然会各自争斗,无有宁日!”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孙越陵紧皱眉头,问道:“那第三股势力呢?”
颜思齐坐到孙越陵身边,缓缓道:“这第三股势力,就是以小女颜珂为首的新生势力,这也是思齐对小女的支持所致,近些年来不断鼓励她招揽人手,大胆而为”说到这里,看着孙越陵的双眼,道,“不瞒大人,思齐本嘱意让小女接过重担,慢慢培养她成为颜某的接班人,岂料天不遂人意,今创业未成,颜某已无力经营”
重重叹了一口气,又道:“纵然颜某死前保举小女为二十八义首领,但李魁奇势必不服,定会率众与小女厮杀,而小女势单力薄,就算得到陈衷纪的支持,也未必会是李魁奇的对手。二十八义互相厮杀拼命,也不是颜某想要看到的,如此一来,台湾的汉人势力必然陷入内乱,只会便宜了在台湾的荷兰人。所以,颜某心中实在是纠结难断,放心不下”
孙越陵闻言一阵沉默,倘若实情真如颜思齐所说这般,那么确实也是他不想看到的,北港乱了,热兰遮镇一定也会跟着乱,如此下去,台湾势必重新落回荷兰人的掌控,他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那些跨海开台的戍垦队伍也必定会殃及池鱼,没有好的收场。
不由叹道:“这却是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颜思齐又道:“大人,非是思齐一片私心,非得将首领之位传给小女,而是放眼二十八义,已经没有比小女更为合适的人选。李魁奇为人刚戾霸道,如果由他来执掌二十八义,其内心未必是真心与朝廷合作,他日不免反复多变,反而拖累大人;至于陈衷纪、施大瑄等辈,为人忠厚平和,没有主见,或许会被荷兰人所蛊惑了去;倒是小女颇有几分在下的风骨,为人爽朗,且深得大人信任,所以,如果由小女来接掌二十八义,必定会继续沿着大人的方略施行下去,为大明效忠,保得一方安宁”
孙越陵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其实我心中也是十分支持令嫒掌权,统领着二十八义的。”颜珂不仅为人大气,且十分善良真诚,关键是还十分听官府的话,由这样的人来接掌颜思齐的海贸大业,他心中也能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