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几人跟在钱谦益后面,都登上船来。孙越陵也来到了叶向高船上,对着钱谦益施礼问好。
只见钱谦益身后走出一人,对着叶向高俯身施礼道:“下官江苏巡抚周起元,见过首辅大人。”
叶向高一看之下,原来是周起元,笑道:“原来是仲先啊,老夫已不是首辅了,不用施此大礼。”
周起元笑道:“闻得阁老途径苏州,我等无不是翘首以盼,今日果然等来大驾。下官已在官衙备好酒席,请阁老不吝移步一叙!”周起元也是东林党的老人了,与叶向高是老乡,二人早已熟识,自从闻得叶向高致仕后,他也一直留意着叶向高的归途,如今钱谦益打马来报,他立即便亲自带人来迎。
叶向高道:“既然如此,那老夫就叨扰一番了。”
众人一阵寒暄之后,钱谦益指着两名对叶向高俯身施礼的年轻人道:“这两位便是苏州的才子张溥、杨廷枢,江南有名的应社便是他们所创。”
叶向高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应社是依附东林党而成立的一个文人社团,在民间素有“小东林”之称,许多亲近东林的文人士子都加入了应社,应社已经成为了江南仕林不可忽视的一股新进势力。
孙越陵闻言心中一惊,应社和复社的名头他在后世也是早有所闻的,东林彻底覆灭之后,就是这股势力继续秉承着东林的志愿,继承了东林的习气和风骨。
从眼前情况来看,钱谦益似乎和张傅、杨廷枢关系极为密切,非同寻常。
想到这,他就感到一阵阵心忧,如果应社被钱谦益所把持的话,他想要在东林后进中施加影响,甚或彻底改变东林,将会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此时,在钱谦益的介绍下,张傅、杨廷枢来到他身前,对着他施礼。
孙越陵回礼笑道:“久闻江南应社大名,今日见到二位贤良,果然是气度不凡,令人钦羡。”
二人连忙谦虚,连称不敢当。
在周起元和钱谦益的带领下,众人登上马车,朝着苏州城内而去。
苏州巡抚衙门衙设在城内书院街的鹤山书院旁,来到巡抚衙门后,众人下车入内。
这一晚,就由周起元做东,款待着他们这一行人。觥筹交错之间,孙越陵大概了解了一些发生在江南的事情。
东林党在朝廷已经失势,余波之下,就连周起元这个江苏巡抚也受到不少影响。先是苏州织造局太监李实弹劾苏州署理府事的同知杨姜,将其逮捕之后,又弹劾周起元包庇杨姜贪纳。
为此,周起元与李实展开了一番争斗,算是暂时压制住了李实的风头。岂料,阉党苏松道参政朱童蒙在江南滥施淫威,动不动就鞭笞属下官吏和民夫,更私自动刑击毙漕卒,为此,周起元没少上折弹劾此人,但他此举终是惹来魏忠贤嫉恨,矫旨切责于他,在此时东林失势的情况下,他的巡抚地位已是岌岌可危。
当叶向高劝及周起元要韬光养晦,暂时不要与阉党作无畏争斗之际,周起元却淡淡一笑,道:“皇上命我察吏抚民,本官岂能眼见阉党跋扈为乱?所谓福祸在天,君子岂能斤斤计较,为虑者,是非对错也!”
叶向高见他如此固执,唯有暗自叹息,知道他早已是铁下了一条心,多劝无益。
次日清晨,叶向高和孙越陵谢过周起元盛情款待后,本想离开苏州,岂料周起元和钱谦益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走,非要再留他们一程不可。钱谦益更是表示昨日是周起元做东,今日便轮到他,一定要尽一番地主之谊。
盛情难却,既然来到了东林老巢,无奈之下他们不得不答应钱谦益的请求,决定用罢午膳后便行离城。
正午时分,钱谦益在苏州城内最好的酒楼摆上了几桌为他们送行。
众人在酒楼内坐定后,钱谦益忽然凑到叶向高身边低声说道:“阁老,学生今日设下酒席,本意是为阁老送行,岂料高攀龙、周顺昌等人不请自来,说是要会晤阁老,送阁老最后一程。学生阻拦不得,无奈只好邀请他们一同入席。”
叶向高闻言心中一震,高攀龙和周顺昌是赵南星的死党,赵南星被发配后,他们也跟着被逐出京师返回家乡,如今听了消息后居然找上门来,也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口中却道:“无妨,让他们一同入席便是。”
钱谦益见到叶向高没有异样,顿时放下心来,遣人让他们一同上楼。
片刻之后,只见楼梯上几人踏步而上,孙越陵一眼望去,当先一人正是被罢黜的原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龙,周顺昌跟在他后面,站在周顺昌身旁的那人身着一袭华丽裘袍,年在四旬上下,体魄雄伟,面相威严,威势不凡。
他一看之下,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只是仓促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过看此人体态气度,必定是个深藏内敛的超卓高手。
叶向高立起身来,对着高攀龙拱手笑道:“云从兄,别来无恙否?”高攀龙字云从,是东林党中和他一个级别的宿老,当年顾宪成在无锡开创东林书院,就是得了高攀龙大力相助。可是在朝廷中,高攀龙是亲近于赵南星的,自赵南星卸下了都察院左都御史这个纠察百官的重要职位后,就是由高攀龙继续顶上。
高攀龙闻言淡淡一笑,抱拳一拱手道:“老朽不请自来,还望首辅大人勿要怪罪才是!”叶向高此时已是卸任首辅,他还如此称呼,显然并非出于敬意,反而显得有些阴阳怪气。”
叶向高对这话闻若未闻,只是道:“云从兄客气了,你能来此,老夫盼之不及!”
高攀龙指着那个身着华丽裘袍的人道:“首辅大人可认识此人否?他便是江南金陵会会主钟不离。”
叶向高对钟不离点头致意道:“原来是钟先生,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孙越陵听得高攀龙介绍此人的名讳后,心中一震,猛地明白过来。原来此人就是金陵会的会主钟不离,难怪他觉得十分面善,当年在南京城的时候,他就曾远远看过此人,只是事隔多年,一时之下已是记忆模糊想不起来。
钟不离当年为了吞并醉仙坊,不惜与傲天门中的高手傲天行决斗,二人双双负伤,最终让闻香会捡了现成便宜,这些事在他脑中一一浮现出来,登时想起了当年的种种。
钟不离不愧是江湖中人,倒没有如高攀龙那般扭捏作态,对着叶向高回礼道:“金陵会钟不离见过阁老,还请阁老多多教诲。”
客套一番后,众人便围坐一席,开始了这一次的饮宴。
各式精品菜肴、特色风味如流水般端上席来,在周起元和钱谦益的劝动下,酒楼上摆开的三桌筵席正式开席。
几番互敬过后,高攀龙放下酒杯,对着叶向高道:“还是进卿兄手腕高明啊,在朝时贵为首辅,致仕后又得封太傅,总算是功德圆满,衣锦还乡了!”
叶向高闻言眉头微微一皱,顿感心中有些不快。高攀龙这话夹枪带棒,明嘲暗讽,无不是在讥讽他只是一个独善其身的人,并没有为整个东林而考虑。不过也难怪,此时只有他和孙越陵还在朝廷中荫职受封,高攀龙、周顺昌等人皆是罢黜为民,自然是心中不爽,怨尤陡生了。
叶向高摆摆手,道:“云从兄还是毋要笑话于我,老夫不过是蒙受皇上垂怜而已,算不得什么……”
高攀龙冷冷一笑,道:“此番东林大败,众人皆遭贬斥,唯有你荣归故里,还说此事算不得什么,你是非要看着我等引颈就戮方才心甘么?”
孙越陵闻言一惊,高攀龙终于说到正事了。他不会傻傻地以为高攀龙和周顺昌是专程来送别叶向高的,他们似乎还没有这个觉悟。此番前来必定有事,说不定就是来兴师问罪,如今果不其然,高攀龙已经忍不住直言相斥了。
酒楼上的气氛顿时变得不同寻常,任何人都不再说话,静至落针可闻。
叶向高沉默半晌,终于慰叹一声,缓缓说道:“云从兄这话从何说起?我叶向高亦是东林中人,岂会忍心坐视朋辈被奸人所迫?怎奈事不可挽,我也是一筹莫展……”顿了顿,续道,“当初在京师之时,我就曾多次劝谕各位和赵大人,奈何你们不听老夫劝告,为之奈何?”
高攀龙冷哼一声,道:“好,既然进卿兄还承认自己是东林人,那么旧事我等一概不究。今日前来,只有一事想要劝告进卿兄,还望进卿兄勿要推辞才好。”
叶向高心中一惊,讶道:“是何事,云从兄但说无妨,只要老夫力所能及,一定倾力以赴。”
高攀龙环顾众人,淡淡说道:“今日我东林虽然大败,但未必不可重回庙堂。圣上只是被阉党蒙蔽,一时激愤之下才放逐我等。”说到这里,对着叶向高郑重说道,“如今我等身处江湖之外,庙堂尚有俊彦在内,只要内外交声,同心戮力,我东林再次崛起,绝非难事。”
叶向高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此刻,众人都默不作声,竖起耳朵来聆听高攀龙的话——重振东林声威是在座诸人的共同理想,他们都不知道高攀龙究竟有何办法能够左右天子重新启用东林党。
高攀龙见所有人都在凝神细听,显然很满意,好整以暇说道:“只要朝中尚未遭斥的东林人为我们吹风鼓气,全力施为,我等再发动各地督抚共同上疏表奏,请求皇上恢复我东林施政纲领,千人同声之下,圣上必定会念及我东林的旧情,想起我东林辅国方略,再次将我等召还朝廷,从新起复!”
此话一落,周起元拍桌叫道:“云从兄此法甚好,当可一试。”周顺昌等人也连声附和,连称此法甚善,或可改变当前逆势。
叶向高闻言心中大惊,想不到高攀龙等人居然还有此等想法。天启为什么要贬斥东林党人,最为关键的所在恐怕就是对东林的施政方略感到不满,如今高攀龙居然打算发动所有的东林官员一起上奏表态,恐怕更将会引来天启的不满,那些尚未遭殃的东林臣子必定会尽皆被贬,东林势将从此没落,一蹶不振。
叶向高心中只感到阵阵痛楚,为何这些人仍旧固执如此,完全不考虑此时的氛围和情势,长叹一声,道:“云从兄,恕我直言,你这个方法恐怕难以奏效,圣上之所以放弃我等,无非就是厌弃了我等的治国方略,倘若我等在此时仍旧不知悔改,执迷不悟的话,恐怕东林将万劫不复,彻底消亡……此法乃是下策,断不可为……”
高攀龙听得叶向高如此说辞,顿感不愤,他好不容易和众人商榷出这么一个办法,本以为是此时最好的策略,岂料叶向高仍旧如此冥顽,完全不为东林着想,怒道:“此法有何不可?李应升、周宗建等人尚在朝廷,江南、福建等地督抚也都是我东林中坚,只要按照此法施行,众人同心之下,皇上也未必能便能弹压得住。”顿了顿,又道,“难道你忘了当年自己是如何重获启用的吗,还不是多亏了杨涟、左光斗等年轻后辈?”
高攀龙说这话也是有底气的,万历末年东林党大败于浙、楚两党,朝中东林臣子为之一空,就连东林领袖顾宪成也被罢黜遣还。他们这些老臣是如何重新上位的?就是多亏了那些仍在朝中坚持不去的东林后辈杨涟、左光斗等人在朝中绸缪,没有杨涟、左光斗他们闯宫逼驾,他们这些老臣岂能顺利回到庙堂?
当年东林大败之后,东林高层们就是采取这个策略,内外兼施,共同使力,遥执朝政,才使得被贬斥的臣子们尽皆起复,再复“重正盈朝”盛况。
所以,高攀龙如今不过是效法当年,故伎重施,企图再次通过这个方式,让遭到贬斥的东林臣子再次回到朝廷中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