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二人送出宅门后,孙越陵心思起伏。
刚才的一番言谈,他已从他们口中得知,二人在杨涟、高攀龙等人的煽动和督促之下,已经上表弹劾魏忠贤。而他们此来,也是带着杨涟的意思,让他再次率同僚上奏弹劾。
这定是杨涟等人死心不息,见他不愿出头,于是改走温情路线,让这两个平日里和他关系不错的人来劝解。
孙越陵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对二人说出自己的看法,言辞恳切地谈起了当前的时局,并特别说明了天启的作法和首辅的隐忍,最后告诫二人千万不可莽撞,一定要见机而行。
许誉卿对他的话起码听进去了八成,可薛文周却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对他的作法感到不愤,埋怨他没有与他们一同战斗。
话说到如此层面,他纵然不能理解,孙越陵也无计可施,只能暗自叹气。
这一****过的十分闹心,眼下大部分东林人都主动出击,反而只有叶向高、黄尊素和他等少数人没有动作,这让他也如叶向高一般,背上了懦弱和反复的骂名,被东林君子们所不齿。
用过晚饭后,孙越陵一身便服,带着韩弱水在城中乱逛。
他的心情很不好,所以韩弱水也没有说话。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角而行。
经过了东四楼牌,二人转入了楼牌南街,走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愈加昏暗,大街两旁的店铺、酒楼已经点起了灯笼,整个长街顿时沉浸在五光十色的斑斓色影之中,煞是壮观。
就在此时,孙越陵见到不远处一家客栈正门前一个身影施施然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两个伙计。
这个身影十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功聚双目,凝神看去,透过昏黄的灯影,只见这人脸色黝黑,眉目粗浓,双颊鼓起,分明就是当年在成都驿站内袭击过他的林春威。
就在此时,林春威似有所觉,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孙越陵连忙敛去精芒,转过头去,从前面一个卖各式家用的摊贩铺上拿起一个紫砂壶把玩了起来。此时,韩弱水发觉他有异,也走了过来,拿起一把鱼骨扇扇了几下。
一边把玩砂壶,一边暗自留心的孙越陵发觉林春威并没有察觉,已经转过头去,对着那两个客栈伙计说起话来。
他心中暗惊,没料到林春威居然出现在这里。当年林春威行刺他失败后,被他带着人围剿,差一点便要将其拿住,可惜的是还是功亏一篑,让其给逃脱。刚才他一瞥之下,对方竟然能够生出感应,可见林春威的武技已经大幅提升,不容小觑。
如今,徐鸿儒和许成名等白莲教妖人早已覆亡,他出现在此地,究竟有何目的?
就在孙越陵心中思忖之时,却见客栈之内走出一人,身材窈窕修长,以轻纱遮面,朝着停在客栈前面的马车走去。
他一瞥之下心中大惊,这人居然是当日永宁城内不辞而别的沐宛,他一看其身形侧影便知,难以忘却。
怎么沐宛也出现在了这里,而且还和林春威在一起?
孙越陵心头狂跳起来,感到匪夷所思——自他从青石崖天篷洞救下她后,沐宛便彻底恢复了自由之身,没有道理再和以前的旧部联系啊?
可是,他脑中蓦然一震,又想起了沐宛临走之时托楚欣莹带给他的话,说什么“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往后京师再会,不必对她心存顾惜”等话,由此观之,难道她果真要联系旧部,从头再来吗?
孙越陵心中闷气更甚,正不知该如何决断时,载着沐宛的马车开出,朝着南面快速驶去。
孙越陵转头对着韩弱水低声道:“我跟去看看,你先回去。”说罢便朝着前面奔去。
韩弱水追了上来,道:“发生什么事,要不要召集人手?”
“不必了,一个故人而已。”孙越陵抛下这句话,展开身形,蹿入了人群。
他远远追绰上那辆华丽的马车,暗中紧随。也不知道沐宛这一次是去什么地方,想要干什么事情,但他心里隐隐觉得,沐宛如果真如她临别所说,那么她这次出现在京师,绝对不会是那么简单,必定有所动作。
况且,现今正值东林党和阉党全面决战的当口,她的出现,更是让人怀疑。
马车转入豹房胡同,行驶一阵后停在了一个大宅院的门口。片刻后,沐宛下车,和林春威一道走入宅中,消失不见,只余两个客栈伙计和驾车人在外等候。
孙越陵连忙追到近前,一看之下,只见这座宅院极为豪华,朱门铜柱,金碧辉煌。
可令人诧异的是,这座宅院门楣之上并没有悬挂匾额,两侧也没有门联,显得十分诡异。他来到宅院的西面,趁人无人注意之时,一个纵身越过院墙,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宅中的花草丛中,然后躲在暗影里,举目观察环境。
透过前方的假山、池塘,他看见远处的主宅中灯火通明,功聚双耳之下,更是听得隐隐有人声从内里传来。
这是一个极为宽敞的私家宅院,不仅内置园林,且还建有佛堂、戏堂,可见必是身份极为尊贵之人。
孙越陵越过这片院中小园林,小心翼翼地朝着主宅靠近,转过隔开主宅和园林的内墙之后,他来到了主宅之畔,然后飞身跃起,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檐角暗影里,随即俯身悬挂,透过敞开的窗棂朝内看去。
只见沐宛和林春威背对着他站在厅中,他们前面站着一名女子,这女子衣着极为华丽,身穿大红色绣暗花的罗裙,发作美人髻,横插黑色钗簪,双耳垂明珠,耸挺酥胸前悬挂着晶莹雪白的珠链,虽是妇人打扮,可腰细腿长,眉眼含春,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妩媚之气,仿佛盛开的鲜花一般。
沐宛见的究竟是什么人?
就在他不得其解之际,耳中听到那名妇人娇笑起来,声如银铃作响,道:“你就是徐大哥的义妹沐宛沐姑娘?哎呀,果然是国色天香,绝代佳人啊……”
沐宛微笑道:“让姐姐见笑了,妹妹哪里比得上姐姐你,徐大哥平日里就常常对我们提起姐姐,说你美如天仙,比得上月宫里的嫦娥,今日一见,姐姐果然是美艳动人,仪态万千,妹妹算是开了眼界了。”
妇人听了这话,笑的更欢畅了,道:“妹妹不愧为梦瑶姐调教出来的,嘴皮子真甜。”
孙越陵听到这里,心中起伏不定,沐宛口中的徐大哥,想必就是闻香会会主徐鸿儒了,眼前这个妇人竟然也这样称呼他,且还认识丁梦瑶,难道她也是闻香会的余孽?
此时,只听得那名妇人叹息一声,说道:“可惜了,徐大哥如此英雄人物,最终仍免不了……哎……”没有再说下去,似乎对过往的事情十分感慨。
沐宛淡淡说道:“徐大哥向来磊落,自从决意起事的那天起,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他心中最为郁愤之事,却是当日攻打大明门时内操统领刘德喜并未按约定行事,导致他的计划功亏一篑,闻香会全体覆灭……”
那妇人闻言脸色一变,盯着沐宛说道:“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怪我么?”
沐宛道:“不敢,妹妹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也好叫姐姐知道徐大哥的临终心思。”
妇人盯了沐宛半晌,脸色终于缓和下去,叹道:“妹妹你这是有所不知啊,那日晚上本来大事可成,可惜的是关心堂横插了进来,那个什么孙越陵又替皇上挡下了致命的一击,所以,我们审时度势之下,唯有保存实力,不敢乱动。”顿了顿,续道,“那日之后,我已命人劝徐大哥收手,可惜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仍旧是一意孤行,我也是没有丝毫办法……”
沐宛露出一个无何奈何的苦容,道:“所以姐姐就转换门庭,投入了魏公公门下,从此唯他是从?”
“大胆。”妇人听到这话后显然十分恼怒,狠狠叱喝了一句,片刻之后似乎还是忍下来这口气,冷冷道,“妹妹,你要知道,那个时候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迂旋的地步,我不得已才和魏忠贤联合,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随即又重重哼道:“难道妹妹此番前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沐宛脸色不变,道:“不敢,妾身何幸,胆敢问罪于当今奉圣夫人。”
听到此,孙越陵心中震惊,原来这个妇人竟然是天启皇帝的乳母,被赐封为奉圣夫人的客氏客印月。
这怎么可能?客印月竟然也是闻香会的人?
纵然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眼前的情况却不得不让他相信这个现实。从他们言语听来,这个客印月居然是徐鸿儒布在宫内的一颗棋子,只不过在闻香会起事失败之后,客印月摆脱了闻香会的控制,转而拉拢上了魏忠贤一伙。
无怪乎她说起闻香会和大明门之变的事情来如数家珍,知之甚详。
只是,从当今的情况来看,客氏已和魏忠贤交从紧密,沆瀣一气,已经彻底沦为了魏阉势力,沐宛此番找上她,难道就是为了出一口胸中闷气么?这绝无可能,以沐宛的聪明才智,她绝对不会做这样自找没趣的事情。
难道她竟然想要投靠阉党?
就在孙越陵心中感到惊惧之时,客印月替他问出了心中的疑问,道:“既然如此,那么妹妹此番前来,是为了何事?你要知道,闻香会早已覆灭,不可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我劝你死了这条心思。要是你打算在姐姐这里寻个好归宿,姐姐倒是能够帮得上你。”
沐宛似乎无比感怀,轻叹了一口气,道:“姐姐说的是。自从徐大哥事败遇难后,闻香会已经随着他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什么天下大同、守望相助的理想也如水月空花,再不存在。”说着说着忽然又笑了起来,道,“要是姐姐以为妹妹此番前来,是来投靠你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客印月一脸惊讶地望着她,道:“那我就不明白了,妹妹找我,究竟是为什么?”
沐宛微微一笑,道:“妹妹来此,是来帮姐姐的,我知道姐姐的对食魏公公最近因事烦恼,所以,我打算帮他一个大忙。”
客印月皱起了眉头,道:“你能帮他什么?”
沐宛从容不迫,淡淡道:“我可以助他彻底击败东林党,这个大忙,姐姐要是不要?
孙越陵闻言大惊,沐宛果真是要投靠阉党。听到这里,他的心仿佛已被撕裂,痛楚莫名,脑中轰的一声,只感到阵阵眩晕。
就在这时,客印月忽然娇笑了起来,高声说道:“你听到了么,我这个妹妹果然不是一般人,她要帮我们对付东林呢!”
孙越陵听得莫名其妙,这没来由的一句话是对谁所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耳中却听得一声长笑,厅后忽然转出一人,背负双手,慢慢朝着沐宛走了过去,一双寒芒直逼视她道:“东林势力强大,我们耗尽心力也不能与之抗衡,你凭什么能够做到?”
孙越陵心中一愣,万万没想到厅后还藏着人,只见这人身形颀长,脸颊消瘦,双鬓略花,一袭白袍,就这样施施然地走了出来,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显得气度不凡,威态凌人。
沐宛脸上却未显出一丝惊惧,毫不避让地与那人对视,道:“东林看似强大,其实已是强弩之末,未必不可将之击败。”
“哦?”那人轻笑一声,斜睨着她道,“如何败之?”
沐宛脸容不改,继续:“据我所知,东林内部的矛盾十分严重,主战派和主和派已经势成水火,互相不容,这是其一;其二,东林之所以不倒,全赖有首辅叶向高,当今皇上之所以不忍对东林动手,全凭叶向高在皇上面前苦谏维持;其三,当今朝廷各有司衙门的重要位置,多数已掌握在魏公公手里,所以,东林虽然看上去强大,却也不过是虚有其表,外强中干,只要能将叶向高驱离中枢,东林必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