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星此时转向方逸尘,说道:“方堂主,此番广宁之败,非你之责,你无须过于内疚。”
方逸尘闻言一叹,剑眉紧蹙,道:“真没想到,孙得功居然是后金奸细,枉我对他一番倾心相助……”
赵南星打断他,接着说道:“区区孙得功又岂能左右辽东战局,广宁之败,罪不在孙得功,罪在熊廷弼也!”他一双深陷的老眼此时精光熠熠,哪里像是一个高龄之人,“熊廷弼处处与王化贞作对,百般掣肘,使得辽东巡抚无法尽施平辽之策;不顾大局,屯兵不战,坐等沦陷,更强行将关外将士百姓赶入关内,把广宁一带数百里土地尽皆让与后金女真,这才是导致战局溃败的真正原因所在,非区区孙得功便可祸之……”
说道激烈处,居然一拳拍在身旁茶桌上,震得茶碗飞起,恨恨道:“熊廷弼罪恶滔天,非万死难辞其咎!”
堂中大管事老何此时说道:“赵大人之言真是一针见血,道破了广宁之战的真正原因所在。令我等茅塞顿开,仿如拨开云雾见青天……”
孙越陵心中一阵纳闷,赵南星把罪过全部推倒了熊廷弼的身上,仿佛没有孙得功大明一样会遭遇大败,这是什么逻辑?
但转念一想,顿时明白了他这样说的原因——方逸尘此番在他的授意下赴辽东襄助王化贞,结果却换来了广宁大败,这实在是很没面子的事情,所有他只好把罪过都推到熊廷弼身上,既显得他部署无虞,又能为方逸尘开脱败责。
厉若冰居然也附和起来,说道:“还是梦白公言之有理,一语破的,否则我等还以为广宁之败,罪过全在孙得功,原来熊廷弼才是罪魁祸首啊!”
方逸尘却一抖眉毛,昂首说道:“赵大人,其实此番广宁之败,我也有很大责任,没能及时刺杀死后金贼酋,更没能在孙得功倒戈后潜入广宁杀了这厮。”顿了一顿,叹道,“早知如此,就让那宁远的刺客将他一刀毙命好了,真是悔不当初……”
广宁之战孙得功倒戈时,他正绕到了后金军队的侧面,企图以绝世剑法刺杀指挥后金军队的奴酋努尔哈赤,没想到居然被崇鼎盟的左护法鬼室义信给截住,两人一番打斗,谁都不能奈何对方,结果他在刺杀无望时发现广宁军已经溃败,无奈之下只得放弃这个想法,转而奔向广宁城。
结果,他在右屯见到了弃城而逃的王化贞,最后在熊廷弼的命令下掩护着数十万败军百姓退入山海关。虽然他当时一心想潜入广宁城杀死孙得功,但由于败象已呈,并且熊廷弼和王化贞都不主张再次回师广宁,所以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
此次广宁之败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责任,但是方逸尘一向为人清高孤傲,自视甚高,此番赴辽东襄助广宁守城,居然被后金轻易夺城,被他引为奇耻大辱、心中大恨,内心悲戚自责不已。
赵南星不悦道:“方堂主,本部院的话,你难道没有听清楚吗?我已说的很清楚,此番大败,与你没有任何关系,难道你还要甘背罪过吗?”
见赵南星脸上有些挂不住,汪文言连忙打圆场,说道:“方堂主何必过于自责,赵大人说此事与你没有关系,那就决计没有半分关系,你何必念念不忘?”
方逸尘此时便不再言语,径自拿起一杯茶水,一口气饮尽。
赵南星脸色顿时舒缓开来,重重咳了一声,然后接着说道:“熊廷弼罪有因得,已经和王化贞一起被逮捕,下入诏狱大牢,并判以死刑。”顿了一顿,道,“在我和首辅大人的举荐之下,恺阳已经入职兵部,不久即将亲赴山海关勘察巡视。想那王在晋曹力监司出身,只懂得治理河道,能有何军事才能?圣上不过是拿他应急而已,随时就能将其替下。只要恺阳能够督师蓟辽,何愁我东林大业不成?”
他口中所说的恺阳,便是天子帝师孙承宗。
孙承宗为东林党中极有才能的一个人,其“杖剑游塞下,从飞狐、拒马间直走白登……与戍将老卒,周行边垒,访问要害阨塞……用是以晓畅虏情,通知边事本末”。其人经历复杂,交游广阔,是东林党中少有的实干派,非是一般夸夸其谈之辈可比。
汪文言笑将起来,说道:“看来赵大人已经筹谋妥当,定能将其荐往辽东任职了?如此,可真是我东林之幸,百姓之幸,陛下之幸啊!”
赵南星抚髯笑道:“本部院已经劝得恺阳为国出力,只待天子一声令下,他便可赴关外任职,扬我东林之威!”
厉若冰亦笑道:“那可真要恭喜梦白公了,由你在朝中坐镇大局,指挥调度,关外建虏,必定望风止步,难以窥伺我大明国土半步……”
孙越陵此时根本插不上话,心中感叹不已,赵南星不愧为东林党魁,在他的声威之下,就连厉若冰也是附和连声,似乎不敢有半点拂逆。
赵南星哈哈大笑,道:“眼下外纷不断,内忧不止,本部院是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大意啊!”笑了一阵,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慢慢说道,“除了辽事让我日夜忧愁之外,整个京师之内,尚有一件事情让我放心不下……”
厉若冰讶道:“如今闻香会造反失败,已成惊弓之鸟,未知梦白公尚有何事担忧?”
赵南星突然变成一脸的愤怒之色,说道:“闻香会势力虽然已经被赶出京师,但东城的花旗社那群奸佞之辈,却屡屡作乱犯科,无视大明律法,自从闻香会覆灭之后,愈加变本加厉胡作非为,近日居然还屡屡滋扰皇城,扰的宫中不得安宁。”
众人都大吃已经,没想到自从闻香会覆灭后,花旗社居然嚣张到如此地步,竟然在皇宫都敢乱来。
“清平世界岂容邪佞横行!”赵南星冷然说道,“三石,我要你扫平花旗社,将花旗社会众驱除出京师,以正我大明浩荡之气。”
厉若冰闻言大吃一惊,忙道:“梦白公,花旗社在朝中有所倚靠,据说礼部尚书顾秉谦等人与花旗社有所交从,况且,没有朝廷明文正法,我堂如若贸然发难,就算事成的话,恐怕会落人口舌,惹来朝野非议……”
赵南星满脸不悦,打断他说道:“三石,你说的话本部堂岂会不知?本部堂早就考虑周全,不会如此蛮干,而是分而治之,一方面在朝堂之上对其进行打压,一方面在生意场上对其进行遏制,双管齐下,花旗社必定难以在京师立足,唯剩覆灭一途。”
汪文言突然插话说道:“赵大人,未知此事,首辅大人可曾知晓?”他身为叶向高麾下要员,此事又兹事体大,当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赵南星一皱眉头,道:“叶福清尚未知晓此事,不过此乃为整个东林党人考虑部署,料想他不会反对。”
“这……”汪文言终究没有忍住,道,“还望赵大人将此事与阁老仔细商议、策划妥当为好。”
赵南星大怒,说道:“怎么,难道本部堂说的话,便不作数吗?你汪文言难道只听命于叶福清的话,连我都不放在眼里?”
“哪里哪里……”厉若冰连忙打圆场,赔笑道,“梦白公且息怒,文言也是谨慎为之,怕出什么意外而已,您老的话,我们自然会谨记不忘,听命而为!”
赵南星这才怒气稍歇,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就依我之言行事便可。”
厉若冰小心翼翼地说道:“可是我堂才刚刚扑灭闻香会,现在又急于宣战花旗社,会否令京师各股势力认为我们东林党人党同伐异,欲一统京师,眼里容不下其他帮会门派?”
赵南星冷哼一声,道:“三石你多虑了,自古正邪不两立,欲成大事者,何必扭捏于世人浅薄之见,等我们一整京师,回复天下清明之后,那些短视之人自然便能明白我东林诸人的良苦用心。”
厉若冰见劝不动他,只好点头附和道:“大人说的是。”
孙越陵此时可算是听明白了,这个东林党魁赵南星在刚刚剿灭闻香会后,居然如此热切于剿杀花旗社,根本就是东林党中的激进派,难怪后世中许多人对东林党人颇有微词,全拜这些东林中的激进分子所赐。
而叶向高和厉若冰,算得上是东林党中的保守派,起码并不喜欢做那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定要诛灭的事情,而是打算和各党派和平共处,取长补短,共同为大明效力。
看来,他身为关心堂东堂主,也是被卷入到这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不是轻易便可以脱身。
只是,他是要当东林党中的激进派,对其他反对党大开杀戒;还是当东林党中的保守派,与各派共融共处,一起为国家出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