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何所沓,日月安属?造物者为之!九天之际,列星安陈?造物者为之!其水漫漫,东流不溢,孰知其故?圣人者为之!
老学童看了之后,提笔就答,反正不是造物者的功劳,就是圣人的功劳,只是一道五分的策问题而已,他也懒得在上面多花费功夫,何况他这么回答,也基本算是政治正确,考官也挑不出什么茬来,或许不能得满分高分,但也不可能得零分,总能得上几分,相信这也是大多数考生的答案。
做完了策问题,看看时间,不过一个时辰过了点,接下来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老学童一时信心满满,他这时又抬头瞟了一眼,看着旁边的那位年轻小哥还在那里奋笔疾书,几乎停不下来,又暗自摇了摇头,作文的方向不对,写得再多,再顺手又有何用,还不是泯然众人的份。
他又重新审视了一遍题目,最后把作文的目标,选定在了“物固有所然,物因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这一句上。
就是这一句了,这一句申圣的话包含着微言大义,玄奥晦涩,一般的考生,不会把它作为作文主旨的,但我偏偏反其道而行,剑走偏锋,以此作文,尚未落笔,就已经有了标新立异的效果,等于成功了一半。
等那些考官们,看那些千篇一律的文章,看得正昏昏欲睡之时,陡然看到我这篇别出心裁之文,一定会眼前一亮,入了法眼,若是能够成就虫形文章,那一定会得到大加赞赏,就此被录取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老学童眼中露出一抹坚定之色,虽然他也知道,剑走偏锋,侥幸行险,是有一定风险的,若是文章不成虫形,那么一切都付之流水,你再标新立异,也比不过再庸俗的虫形文章,被黜落几乎就是必然的了,二千余考生,写出数十篇虫形文章,应该是很大概率的,写不出虫形文章,基本就没有上榜录取的份。
即使明知道有风险,但他也决定一搏了。他已经年过五十不惑了,五十来岁的老学童,这些年遭受多少白眼,闲言风语,他已经难以尽数了,这样的日子他受够了,他必须要兵行险招,成败在此一举!
心中一片坚毅下,他提起了笔,开始在稿纸上默默书写起来。
考棚中,除了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四下一片寂静,只听到一片“沙沙”的落笔行文之声。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到了头顶,已过午时。
周围的学子有不少人拿出带来的干粮糕点,默默的塞入口中,咀嚼起来,也有人举手示意,在衙役的陪同监视下,前去茅厕出恭。
考生在考场中是不能擅离座位的,要离开座位,就必须领取一面“出恭”牌,而这出恭牌一个考点只有一面,所以这前往茅厕解手就要一个一个来,免得有人趁此机会窜连作弊。
江云此刻写文的思路也遇到了一个卡口,有点难以为继,但他并不着急,索性就停了笔,随着周围的考生,拿出带来的干粮,慢慢的吃了起来。
其实他旁边坐着的那位老学童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即使他自己,先前也是有这个觉悟,但是,明知道卢圣的这个蜘蛛之句,意思浅显直白,容易下笔,是大多数考生的优先选择,为什么他还要坚持随大流,写同样的文章?这样岂不是容易泯然众人,增加了出头的难度了么。
特别是他还得罪了王璇这个副主考官,他这样随大流的文章落到对方手中,即使写得再花团锦簇,对方完全可以以一句“没有新意”而黜落了,而且黜落的名正言顺,心安理得,让人挑不出刺来。
他当然不是犯浑了,故意跟自己过不去,之所以如此,当然是有原因的,而这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是因为他想到了记忆中的一个句子,一个可以画龙点睛的句子,有了这个句子,只要他的文章不是做得太烂,太离谱,那么成就虫形文章就不是什么事。
相信有了这样的名句镇卷,只要不是瞎了狗眼,谁人也不敢无视,就是卷子落在那王璇手中,他要想强行黜落,也得十分忌惮,考虑再三。
这就是江云的考虑,有了这个底气,他才会明知是随大流的文章,依旧作出了这样的选择,有那个句子镇卷,他根本不惧,丝毫不担心会有泯然众人的可能,他甚至可以想象到,所有看到他卷子的考官,在看到这一句之后,被震住的表情。
那个王大人不知是何表情,会不会强行黜落,敢不敢这么做?江云现在倒是颇为期待。
他的旁边,老学童此刻也停了笔,眉头微皱,要想标新立异,别出心裁作文,也不是这般容易的,现在他行文就一路磕磕碰碰,很是不顺当,思路再一次受阻了。
不过他并没有气馁,依旧执着的认为,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与其写顺手的随大流的文章,不如剑走偏锋,行险一搏,只要这篇文章作成,一定会有回报。
他也拿出带来的干粮糕点,塞入口中,慢慢的咀嚼起来,一边咀嚼,一边沉思推敲着文中的章句,这时抬起头来,就看到旁边座位的那个年轻小哥,此刻也正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年轻小哥此刻看起来神色轻松,一副胸有成竹之状,看到他看过来时,还露出微微一笑,但在老学童看来,对方的目光带着些挑衅,甚至可能还有些许的怜悯。
老学童虽然受困场屋多年,至今还是个没有进学的学童,但是养气功夫还是炉火纯青,十分了得的,内里的浩然之气比起一些秀才也不差了。这样轻视中带着怜悯的目光他也不知看过多少,早就见怪不怪,他也不会当真跟对方较劲。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小辈罢了,这样年少轻狂的后生小辈他见得多了,他看出,对方的作文应该至此比较顺利,这从对方一脸轻松,信心满满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
但他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一篇随大流的文章作出来,拾人牙慧,陈腐之言,无病呻吟,有什么可自得的呢,他甚至可以猜出对方章句中一些老掉牙的励志词句了,这样的文章写出来全无新意,能够脱颖而出被取中就怪了。
终究是年轻,没有经验,现在这会儿可是高兴的太早了。这番话他很想大声跟对方说,但他当然不至于这般莽撞,此刻正是考场呢,四下监考的书吏衙役虎视眈眈,稍微有所异动,就会引来疾言厉色的呵斥。
他没有再理会对方,经过这一阵子推敲琢磨,作文的思路已经理清了一些,他当即拿起笔,又开始埋头挥毫写了起来。
老学童的心思,江云当然是不知道的,刚才他只是看到对方皱眉苦思的模样,觉得有些可笑可怜罢了。
看对方须发皆白的模样,年龄起码过了五十,甚至可能都有六七十了,现在却不得不跟一大群年少学子坐在一起,为一张科举功名的门票而搏杀。
这样锲而不舍的精神,确实令人感佩,但江云觉得实在没有必要,既然不是这块读书进学的料,何必一头钻进牛角尖,不撞南墙不回头呢。
好吧,他这是多管闲事,替古人操心了,匹夫不可夺志,人家怎么着,有志于此,也不关他什么事。
这时他却微微皱起了眉头,隐隐的一股异味传来,让他不由捂住了口鼻。现在他已经确认,他边上的那个小屋子,确实就是茅厕,现在就有一位刚刚出恭完的学子,由一位衙役领着,从里面走了出来,从他旁边走了过去。
心中再次破口大骂,好歹不歹的坐在这茅厕边,这实在是影响心情啊。他现在心里把那个王璇的祖宗八代都骂上了,事情没有这么巧,他相信这座位的事,一定是那个王大人搞的鬼,堂堂一县教谕,对一个学童如此下作,龌蹉的小动作频出,简直是枉为人师,品行卑劣之极。
心里大骂,但除了大骂以外,他也没有别的办法,还只得待在这里,继续的考下去。
长吁出一口气,他重新拿起了笔,理清了一下思路,笔尖在墨池中蘸了蘸,然后提笔就在稿纸上继续书写起来。
这篇文章行文本就不难,中间虽有些磕碰,但江云还是一路写来,大体顺畅,整个稿纸上,洋洋洒洒,已经有了千余言了。
又文思泉涌,写完一个段落之后,江云的笔再次停了下来,看了看整篇文章,写到这里,文意已通达,理义已意尽,琢磨着也可以就此打住,收束结尾了。
这下他并没有停留思考多久,又蘸了点墨,就提笔在稿纸上奋笔疾书起来。
“此之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写完最后一句,他放下笔,整篇文章就此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