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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九十九章 思辨

    面对众人的质疑反对,林延潮倒是第一个表示支持。

    不少翰林不由心底嘀咕。

    林延潮虽不是掌院学士,但侍讲学士权威亦是很重,而且大家同在一个衙门,没有理由因为这件事直接反对林延潮,撕破了脸皮,破坏了同僚间的和睦。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不少翰林不认同将策问拔至与经术并重的地位。

    这是大明开国两百年来的定制,一直都是这么考的。

    林延潮欲改变这个规矩,很显然是为他事功之学扫清障碍,然后在会试中给自己的门生开后门。

    林延潮欲以他侍讲学士的权威,强行要在翰林院里通过此议,他们口服但是不能心服。

    就在这时一名翰林起身反对。

    众人看去不是别人,正是詹事府右庶子赵用贤。

    林延潮心知此事必掀起轩然大波,不会一帆风顺。赵用贤站出来反对,也是在他意料之中。

    赵用贤此刻心想,万历十一年的会试,张四维申时行等首辅为了照顾自己的儿子,强行让他们中了进士。

    此事被魏允贞冒死上疏捅破。

    而这一次会试,申时行改套路了,直接照顾门人了。

    赵用贤一贯反对申时行,他认为林延潮出面,背后必是申时行的阴谋。

    赵用贤道:“礼部试里,重头场已是惯例,这么多年来以经义题目为主,是好是坏,众考官们早有一套的章程,并非由一人独断,策问辅之则可。”

    “若将策问提至与经义并重的地位,那么策问题目好坏,以何为绳?现在距离会试只有三个月,骤然更易规程,那么在举子中有何反应,林学士心底有数吗?”

    赵用贤的话还是说到翰林心底的,不仅仅是他与林延潮品秩相当,说话很有分量。更重要是他的话说到大家心底。

    科举这么多年,经义题的高下,大家一眼都可以看出,你不能将一篇三等的卷子强行说成一等,也不能将一等的卷子强行贬至三等。

    现在你强行加策问,什么题目好坏,规矩又如何定?你是不是想通过这手段,强行让门生走后门。

    林延潮道:“赵侍讲此言差矣,策问的高低,若看不出高下,那么以策问为主的殿试,又何来分状元,榜眼,探花,头甲,二甲,三甲之分?”

    赵用贤反击道:“林学士也知殿试考了策问,那会试就当以经义为主,经义策问并重实多此一举。”

    赵用贤说完一名庶吉士站起身来道:“不错,会试主经义以定去留,殿试不做筛选,则以策问定高下,这是两百年来朝廷取士的根本。若是骤然更易会试章程,以经义策问定去留,那么对于原先重经义轻策问的举子而言,实太不公平了。”

    这番话倒是很有真知灼见,众人看去原来是庶吉士季道统。

    赵用贤见有人附和点点头道:“不错,策问所考在于史书,在于时务,这些事不少在朝为官尚不能明白,又何况举子乎?强行言之,诚为我辈笑尔。”

    当年林延潮会试时,考了几道很有水平的策问。

    比如林延潮中进士那年所考的。

    '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这问的是变法,诸葛亮没有商鞅申不害变法之心却用了其法,而王安石用了商鞅申不害之法却不承认其名。

    这样的题目考出来很有难度,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答的,放在现在也没多少人说出来个所以然来。至于整日埋首四书五经的人,肯定是答不出的。

    学问差一点连审题都不过关,申商是谁,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王安石变法你了解吗?诸葛亮治蜀你了解吗?

    就算都懂,但古为今用结合经义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几个人能办得到?所以能答的好的极少,不过能答的好的,必然是高才。

    所以策论只在于会试的第三场里,大家走个过场就好,你就算说申商是一个人,考官只会笑笑,格式对了都让你过。真的要追究,这题要筛落多少人。

    但在经义题里,你没有称呼孔子为圣人而直呼其名,孟子为贤人而直呼其名,甚至该避讳的没有避讳,甚至一行规定写十二个字的你写了十三个字,考卷一律罢落。

    更不用说,经义破题,稍微离题,那么三年后再来。

    这完全是两等不同的要求。

    因为会试是经义定去留,殿试以策论定高下。

    但问题是现在的经义考试有问题。

    历史上就有考生将古往今来大题小题题库通通背诵后,到考场上套题目,最后考中进士。

    这不是一两个,而是好几个人。

    林延潮当初就靠背题目在书院里考试蒙混过关,那时候他凭着是过目不忘的本事,至于其他人,就是靠死背强行记忆,二三十年持之以恒的读下去,还真给你中了。

    当然有如此坐烂屁股的耐性,以及这等强大的记忆力,都是你的过人之处,选拔成为官员未必不可。

    但是如果可以,朝廷更需用哪一等人才呢?

    从诗赋取士,到八股文取士,再到策问取士,科举考试怎么考都有弊病,但从后到前,应该说时代在发展,筛选的机制越来越公平,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取代前,朝廷也是很无奈啊。

    而现在朝廷策问考的题目怎么样了?又回去了,譬如去年殿试策问大意是,安定四方,朝廷是用兵还是在德。

    这样题目不是不好,当时朝廷在辽东云南都在用兵,也是用时务考校贡生的意思。

    但如此题目很空泛,用屁股想都知道,在德是政治正确,然后以兵辅之,畏威才会怀德,破题如此简单下面再用八股套就好了。

    这样的题目,表面是策问,实际上还是经义。

    换了林延潮,让他拟殿试题目,至少也要写个'龚遂治渤海,虞诩治朝歌论'如此,才是真正的策论。

    想到这里,林延潮就将心底的想法,如实道出。

    众翰林见林延潮这么说,也有些被说服了。

    面对赵用贤所言,如果朝廷取士经义策问并重,那么对于策问偏弱的考生怎么办?

    林延潮则回答,一,殿试策问是必考的,这是众所周知的,考生不可能不练习策问。

    二,会试一直也有考策问,放在第三场,但以往都是走个过场,但现在我们要重视起来。

    三,策问是偏重史料,时务结合经义,强调读书人要经史并重,要经世致用。这对于只读经义,不钻研史籍的读书人是有难度。

    没错,这个时代大部分读书人,有条件读通经义已经不容易了,再读史籍很难。但在会试考试的是三千举人,这些举人本来就对经义极有功底,中举后再读史籍,熟悉时务这是本分,国家取士三年才取三百人,堂堂朝廷找不到三百个经史贯通的读书人吗?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季道统反对道:“朝廷规定四书五经取士已有两百年之久,林学士要加入史籍,这不是破坏了朝廷的规矩吗?读书人会如何想?”

    没错,考试范围划大了。学生请老师考前划重点。老师答说,整本书都是重点,如此暴击怎么能承受的了?考生还不要暴动吗?

    林延潮笑了笑,但是以经为纲,以史为目,这就是事功之学。

    但见萧良友起身道:“正因为经义已是考了两百年,不说别的,四书五经里大题小题,哪个没有考过,有的句子甚至考了数边,甚至逼的考官不得不考截答题,竟以割裂经义为能事,国家就是如此考经义的吗?”

    箫良友说完,众翰林都是陷入沉思。

    这话说的对啊,四书合在一起只有四五万字。

    科举考试两百年,不说别的,四书题各种搭配方式已经被考烂了,考句号,考子曰,各种惹人发笑的出题方式都想尽了。

    最后想出截答题这等考试方式,什么是截答题?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正常考官的考法是'学而时习之'一题,'不亦悦乎'一题,或者'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一题。

    变态考官考法是,'习之,不亦'一题。这样句内题还好,可怕是句外题,甚至章外题目,最变态的就是'天外飞仙',譬如上句在论语,下句在春秋这等。

    这样考试就被人骂作割裂经义。

    截搭题在小三关如县试,府试,院试之中非常普遍,一般的截答题也就算了,若是碰见'天外飞仙'这样的题目,九成九的考生都只能一脸懵逼。

    不过也不能怪考官,谁叫四书题就那么多字,两百年下来早都考光了。

    碰到变态截搭题的考生当然骂人,后来朝廷规定会试,乡试不允许有截搭题,因此不少小三关被截搭题折磨的要死要活的考生,到了乡试,会试反而简单的如喝水吃饭一样。

    只是又苦了会试,乡试考官整天想着如何出题,都白了头发。

    经义题都到这地步了,你他妈还往死里考。

    林延潮听了萧良友支持倒是很意外,万历八年的进士,留在翰林院里的,只剩下他与萧良友了。

    二人平日关系很一般,彼此见面了称一声年兄,私下没什么往来。

    但是没料到这院议中,往日的'表面兄弟'萧良友,居然站出来支持自己。

    萧良友道:“诸位,我读书时擅以经义,后为翰林,兼读史籍,历朝典故,方知经为体,史为用,经史并读才是经世致用之道。”

    赵用贤道:“此言实急功近利,所谓的史料不过是说一段故事,记几个地名,几个人名罢了,何来经世致用的道理?”

    这时候一名庶吉士起身反对道:“赵翰长有所不知,学史不是为了记住几个地名,人名,而在于思辨,恰如学习经义,学而不用,则废,学史不思辨,不结合经义,用而不学,则……”

    赵用贤打断道:“方庶常,圣人说的是,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并非结合史籍而言。”

    林延潮看去这方庶常,就是庶吉士方丛哲,浙人。

    心学,事功学,气学各种思想都起于浙江,以及明末三大思想家都是浙江人,故而各省之中论学风开放,兼容并包首推浙江。

    往科举上说,浙江也是著名的死亡之组。连徐渭这样的大才都不能冲出乡试,走向会试。

    方丛哲不过小小庶吉士,也敢直言反对赵用贤,当然令他不满。

    “翰长,是学生孟让。”被斥责后,方丛哲没有再辩论。

    林延潮见此却道:“方庶常方才说学史在于思辨,吾深以为然。”

    方丛哲神色一动,垂头道:“学生谢学士之言。”

    赵用贤看向林延潮道:“林学士,思辨之道在于有根有据。一介草民议论国家大事,诚为他人笑耳,他的根据在哪里,不求经义踏实,而去思辨,岂不是本末倒置吗?”

    “不说时务,说史籍,三代不用说了,圣贤早先言,我等何敢论之。至于历代帝王,施政的成败得失,不为官,不历事,一切见识都是道听途说而来,如何说出所以然。所谓思辨只是井中捞月,竹篮打水而已。”

    季道统也是道:“我只听过经义思辨,却不曾听过学史如何思辨?学生倒是想向学士请教一二?”

    见赵用贤,季道统二人一唱一和。

    林延潮点了点头,是你们自己找上来门来的,是否放大招了。

    林延潮道:“难怪有人二三十年读圣人书,一旦遇事,便与里巷人无异,只缘读书不作有用看。”

    季道统听林延潮之言十分气愤,但因林延潮身为学士又不敢顶嘴。

    赵用贤替小弟出头道:“季庶常不过是就事论事,林学士故意讥之,这等气量本官算见识到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赵庶子误会了,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东莱先生所言。”

    东莱先生是何人?

    当然考不到在座翰林,东莱先生就是吕祖谦,南宋人。

    他开创了金华学派,与永嘉学派,都是浙东学派之一。

    浙东学派继承了王安石'国家为天下用'的主张,都是强调经世致用,主张事功,都可以算是事功学派。

    吕祖谦的金华学派,就十分注重读史与经义结合。

    林延潮看向赵用贤,季道统然后道:“季庶常身为翰林居然不知如何读书思辨,既是如此本学士可以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