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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叙旧

    因为漕船焚毁的事一出,顿时导致运河堵塞,现在南来的运船就如同即将干涸池塘里大鱼,被困在泥水里动弹不得。

    运道堵塞,如此林延潮就无法沿河继续北上。

    故而当地官员们给的方案是改道先走陆路抵达徐州,然后再乘船经河南北渡黄河再走陆路抵京。

    这名当地官员向林延潮禀道:“启禀大宗伯,若是要从徐州走水路,那么一条是走贾鲁河新河,这条路从徐州经淮泗,开封府扶沟,最后抵至开封府的朱仙镇。”

    “而另一条水路是从徐州小浮桥走贾鲁河旧河故道,经黄陵岗最后抵至归德,这两条路还请大宗伯定夺,如此我们好安排人马护驾。”

    对方请教林延潮到底走哪一条路,但林延潮没有说话。

    这名地方官员以为这点小事不值得林延潮拿主意,于是又看向那锦衣卫武将。

    这名武将出声道:“哪一条路更近一些”

    地方官员道:“启禀金吾,走新河要七十里,旧河却远多了,要两百多里。”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走新河。”

    林延潮也点点头道:“也好,新河经过归德,我任在这里任过官,再经过当地必然打搅当地百姓,就走新河吧。”

    这名地方官员闻言顿时色变,恨不得当场伸手给自己两巴掌,自己真是猪脑子啊,怎么把林延潮为官的履历给忘了。

    没错,林延潮曾在归德任官三年。

    眼下他官拜礼部尚书,再回到当年的任地归德那当是如何的风光啊。

    这名官员欲哭无泪,一个拍马屁的好机会从手里溜走了,现在要改口已是来不及了。

    那武将想到这里也是回过神来,当场后悔莫及。

    林延潮到了徐州后,即征用了一条民船,沿新河北行。船过了徐州又行了一段路便是中洲的地界了。

    林延潮因在这一带任过官,对于这里地形颇为熟悉。

    中州不比妩媚之吴苏,河流纵横的江浙,到处都是丘陵山峦的闽粤,这里多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现在已是深冬,平原空阔之中又透着几分萧瑟。

    林延潮于船头上看风景,倒是随行的武将向船家问道:“这贾鲁河新河直通开封朱仙镇,按道理而言最是繁华不过,怎么却是没有什么船只往来”

    船家道:“这是官家的事,咱们老百姓不敢乱讲。”

    武将哼了一声塞给他一锭银子道:“我们都是进京公干的,话传不到别人耳里,你说了这银子就是你的。”

    那船家接过银子,当即道:“谢过这位军爷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咱们当地人都知道。这新河税重,这船走一趟就是扒一层皮,咱们都不敢停泊过夜。故而大多数船能走都从旧河走了,虽然路远一点,但是方便,而且旧河淤浅,就算冬天里上千石的粮船都可以在旧河上行船。”

    “上千石的粮船那可了不得,”武将看了林延潮一眼继续问道,“那旧河没有官府收税吗”

    “没有,没有,若是收税了,哪家的船往旧河走”

    那武将笑着道:“这我可不信,你看朝廷那一条漕河,多少沿河的官员指望着他吃饭啊。”

    那船家笑道:“军爷有所不知,别的地方怎么样咱不好说,但旧河咱一清二楚。这还要多亏了咱们归德府有位好官啊”

    “哦,船家是归德府人”林府管家陈济川出言问道。

    船家笑着道:“俺是归德府柘县李家庄人,三年前卖了家里的地,换了钱来这里跑船来了,咱们这一船也都是归德人。”

    船家一说,船上的船夫也是凑上来自报家门,果真都是归德当地人与这船家都是沾亲带故。

    那地方官员问道:“对了,船家你说的那位归德府的好官是谁”

    “哪里还有别人当然是当今归德府的何府台了。”

    林延潮点点头,对方提的就是归德府知府何润遥。

    “何府台可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啊”船家继续言道。

    这名地方官员向林延潮道:“启禀大宗伯,下官虽不是河南的官员,但听说过何知府的官声。”

    “船家,你这几年赚了不少吧”

    船家憨厚地笑了笑道:“风里来雨里去赚点辛苦钱而已,而且还要托何知府,还有林青天的福啊。”

    听到船头这句话,船上随行的官员立即来了精神问道:“船家,敢问这位林青天是当朝哪位大人啊”

    船家笑着道:“当朝还有哪位大人能称得上林青天当然就是文曲星转世的林青天啊。”

    “哦”船上的随行官员,以及武将都不约而同看了林延潮一眼。

    那地方官员闻言是浑身舒坦,正色道:“原来如此,好知会船家一声,眼下这位林青天已是被天子封为礼部尚书了,马上就要进京大拜了。”

    那船家摆了摆手道:“什么礼部尚书,你给我讲我也不知道啊,反正他老人家官当得再大或者再小,但在我们老百姓口里都叫他林青天,以前这么叫,以后也这么叫。”

    林延潮闻言有几分感动。

    那地方官员强按眼底的得色,面上却感叹道:“老人家,话糙理不糙啊为官之人无论官居一品宰相或是芝麻九品官,那都是朝廷封的。但你不给老百姓办事就是坏官,你给百姓办事就是好官,船家你说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船家拍腿道:“对,对,还是你们读书人会说话,把我的心底话都说出来了。林青天当年在归德为官时,曾说过当官的义就是老百姓的利,老汉读书少就记得这一句话,大概与你说得一个意思。”

    众官员们都是点起头来。

    但见林延潮却道:“当年唐朝宰相李绅作悯农之诗,这锄禾日当午之句我等耳熟能详,但是他为官以后之作为却难当悯农二字。可见为官之人无论嘴上说得最好,但为百姓办事才是落到实处啊。”

    众官员们闻言一并躬身称是。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一时有感而发而已,诸位不要介意。”

    船家见林延潮不过身穿布衣,头戴儒巾,但四周官员对他无不恭恭敬敬,看眼色行事,不由心底纳罕。

    于是船家低声向那地方官问道:“这位大人,看起来官当得不小吧”

    那地方官员闻言笑而不语,这时候他哪里会说破。

    一旁其他官员哪肯放过这机会道:“那改日有机会到要去归德看一看啊船家再给我们说一说林青天的故事。”

    那船家笑着道:“那敢情好啊。其实你们去归德看看就知道了,那可比我老汉嘴上说得强多了。但是你们真要我讲,那老汉我就随便说说了,咱们归德关于这位林青天的故事十天十夜也说不完啊。就拿这条旧河来说,当初朝廷只是拨了十万两银子,但是旧河有两百多里这么长,怎么疏通得完。那分明是有奸臣在害他啊听说那奸臣就是前河道总督李子华”

    见船家说得绘声绘色,一名官员道:“然后呢”

    听了这一句然后,那船家脸上极有成就感道:“林青天自然有办法啊,他老人家是一点也不慌啊。”

    “哦那是如何办法啊”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他老人家是天上的文曲星转世,于是林青天就施法请来六丁六甲帮老百姓开河,所以这河一夜之间就疏通了,把那河道总督气得半死啊”

    众官员听了都是垂下头。

    那武将忍不住道:“船家,你这说得也就太玄乎了。”

    “怎么玄乎要不然这两百多里旧河是怎么回事这切切实实的事,还有那林公堤也是假的吗”

    “船家我可没不信你的话对了,这林公堤是怎么回事”

    那船家一副受不了冤枉地道:“林公堤就是林青天修得,咱们归德老百姓为了感激他就将这堤坝叫做了林公堤。”

    “那林青天又是怎么修林公堤的”武将又问道。

    船家没好气地道:“你要信我老汉,我老汉就继续说,不信就拉倒。咱们归德靠近黄河,以前河水泛滥,咱们老百姓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林青天说了黄河既是对老百姓有好处,也有坏处,咱们要变坏处为好处,就是什么变害为利。”

    “于是他就沿着黄河修这林公堤。也是巧了,这堤修成以后,黄河就发了一次大水,沿河那么多州县多多少少都受了一点灾。唯独咱们归德啊”

    说到这里船家声音又几分颤抖,但见他缓缓继续道:“唯独咱们归德上上下下那是固若金汤,田没有淹了一亩,房子没有淹了一间,老百姓没有淹死一个,你说这是不是林青天的恩德靠着这条林公堤庇佑,这几年归德老百姓不仅再也不受灾了,反而能够引黄河的水来浇田,从此从此老百姓再也不用逃荒了,人人有了一口饭吃了。”

    ”你还不信为了感激林青天他老人家,我老百姓作了万民伞托何府台亲自送到紫禁城里给圣上。连圣上都金口夸赞咱们林青天,他说他身为皇帝,富有四海,什么都没有,但唯独这林公堤和万民伞却没人给他送过,这话是何府台面见皇上后回归德给咱们老百姓讲的,你去归德问一问,这事咱们归德百姓人人都知道,到时候你就信了。”

    这船家说完,船上的船夫无一不是点头,表示自己听到过。

    众官员,武将无不动容,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林延潮。

    那武将低声对船头道:“你真不知咱们这船上的这位大人是谁”

    那船头道:“我哪里知道,昨晚老汉我正在船里睡觉,结果你们就强征了老汉这条船。你们官府办事就是如此,若在归德反而是官府让着咱们老百姓呢。”

    听了这船头,众官员们都是笑了。

    林延潮点点头对左右官员道:“是啊,官府让着老百姓,若真有这一天就好了。”

    当即一名官员道:“启禀大宗伯,要不要请何知府来此迎驾”

    林延潮闻言犹豫了一下,最后道:“越界出迎可是大忌,不可因我破这个例。”

    “是。”

    船继续沿着新河而行,经过周家口镇后,即是朱仙镇了。

    在另一个时空,因为贾鲁河旧河没有疏通,所以新河上的周家口镇,朱仙镇都是人口二三十万的大镇。

    周家口镇南通江淮,北联山陕,朱仙镇更是明清时与景德镇齐名的四大名镇。

    船经过周家口镇后,就到了新河与旧河的交汇处。

    林延潮远远望了贾鲁河旧河一眼,当年马玉到河南以修建潞王府的名义横征暴敛,自己处置了马玉后,从修建潞王府的经费里挪出大半修建疏通了这条旧河。

    想起自己一手修的河,林延潮怎能没有去看一看的冲动呢还有当年治下的三十万百姓

    归德为官三年的日子,自己是一直念兹在兹。

    但是天子催得如此急迫,林延潮现在纵然官拜礼部尚书,却也不得自由啊。

    船终于到了朱仙镇码头。

    那武将不由感叹:“这就是朱仙镇啊,当年岳爷爷大战金兀术的地方啊”

    林延潮笑着道:“吕兄也是崇拜岳武穆”

    那武将笑着道:“我们这些武将哪个不敬仰岳爷爷啊,只是而今四海承平,朝廷没有我等为国建勋的机会,否则我老吕也想学如岳爷爷为天下作一番事”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

    然后林延潮在朱仙镇驿站过夜。

    当地官员连着前来拜会,林延潮不得不挂出道乏的牌子免见。

    还未用饭时,却听得驿站禀告,归德府何知府率归德官员前来朱仙镇迎驾。

    林延潮又惊讶又高兴,惊讶是,归德的官员来朱仙镇来迎接自己实在不合规矩,高兴的事,当初这些老部下终究是没有忘了自己。

    林延潮当即在官厅接见,但见一名绯袍官员与三十余名官吏入内。

    为首的绯袍官员跪拜后垂泪道:“下官归德府知府何润遥拜见大宗伯”

    众人随着何润遥一并拜下。林延潮望去这三十余人大多是自己当年在归德共事的官员。此时此刻看到老部下,林延潮也有几分激动,但他现在已是朝廷大员,不好再流露情绪。

    林延潮双手虚扶道:“不要多礼,诸位请坐”

    众官员们起身入座后,何润遥红着眼睛道:“大宗伯这一次路过河南为何不到归德呢要知道咱们归德上下的父老乡亲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大宗伯您啊。”

    林延潮道:“其实我也想回归德看一看,只是这一次奉诏进京,片刻不容拖延,故而心底虽有这念头,却无暇抽身。”

    说到这里,林延潮又道:“这一次本部堂乘船北上,沿途听说了归德不少的事情,你在民间官声颇好啊”

    何润遥连忙道:“回禀大宗伯,下官哪里有什么本事,能有今日这点官声,全仰仗大宗伯的遗泽。

    一名官员们出声道:“我等常道这是萧规曹随的佳话。”

    众人都是闻言大笑。

    “萧规曹随。”林延潮口里嚼了嚼,然后向何润遥及在座官员询问近况。

    渐渐的话题就敞开了,林延潮问话间偶尔也有忆远抚今,但最关切的还是归德的政事。

    说着说着大多数官员就额上冒汗了。

    对他们而言,林延潮这一次荣升礼部尚书,他们出界相迎也是为了沾一沾林延潮的光,最少将来与同僚吹嘘,也可以说兄弟我当年在当今礼部尚书下面干过一任。

    但是林延潮问话间却没有多少叙旧情,而都是关切在政务上。

    林延潮是不好糊弄,故而他们一一回答时不免都是提心吊胆,甚至深深后悔自己干嘛走一趟来凑这热闹。

    林延潮问了一阵,已是大概问清了归德的现状。待一眼扫过去却见众官员们却是一个个汗流浃背,战战兢兢的样子,林延潮不由失笑这才想起自己早已不是归德的父母官了。

    说完林延潮将驿丞唤来道:“你们立即准备几桌饭菜,本部堂好宴请故旧。”

    然后林延潮又叫陈济川道:“宴请用了多少钱了,明日走时都要与驿站结清了,不可短了一文。”

    驿丞与陈济川都是称是。

    当夜林延潮设宴款待旧属。席间林延潮喝了一点酒,然后将何润遥叫到一旁说话,他问道:“你在归德任几年知府了”

    “下官蒙大宗伯提拔,从署归德府府事起至今已快五年了。”

    “五年”林延潮点点头道,“以你今年在归德的政绩,明年考满必然升迁,有什么打算”

    何润遥道:“下官一切听朝廷的。”

    何润遥说完却见林延潮正看着自己。

    何润遥当即垂下头道:“大宗伯若有什么安排下官必然从命。”

    林延潮道:“那好,你到京里来帮我就是。”

    “下官谢大宗伯栽培之恩。只是下官担心担心下官走后归德”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大粱道参政郭正域是我的门生,你走后,我会吩咐他替我盯着归德。”

    何润遥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次日林延潮离开朱仙镇,然后乘船北渡黄河。

    然后一路无话,紧赶慢赶下,林延潮终于在过年前抵至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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