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数日就是年节,又是正值林延潮回家,林府上下定然是要大办这个年节。
林府的仆役内外打扫,张贴春联,祭祀祖宗等等都有的忙,故而十分的热闹。
而林延潮,林浅浅才回家,还未开口,三叔那边就已经主动将这几年公中的账目拿给林延潮看。
林延潮,林浅浅看后也是不由感叹,家里开支着实太大了,三叔负责管账,但大伯却是这边修屋子,那边添丫鬟,仆役,还到处铺张。
林府并不大,不说下面的庄客,仅是宅子里的仆役就有上百人,但来来去去也就服侍几个人。这再算上很多没必要的排场,颜面上的事,林家这刚得意了几年,但花销却是比那些世代官宦的人家还要大。
林延潮也算明白了原委,当初自己以为家里钱不经花,是大伯拿大家补贴自己外面的小家,但看来大伯至少没有这么过分,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三叔,三娘那边早有意见,他们这几年辛辛苦苦在生意上的进项,不少都拿来贴补公中。难怪三娘一回来就与林浅浅提这分家的事。
外面是热热闹闹,下人们忙着油桃符,贴春联,但屋子里三娘却是坦白说出了自己分家的想法,边说边垂泪,直接道出了这几年自己的种种委屈。
三叔坐在一边闷着声不说话。
林浅浅则频频目视自己,她当然也有这个念头,但是她还是以林延潮的意见为重。
林延潮当然可以理解三娘如此,三叔三娘夫妻二人辛苦打拼来的钱财,却给大伯如此大手一挥花去,放谁也要难受,自己也不能口口声声以血缘亲情来作为毒鸡汤,强行要人家喝下。
何况林延潮知道林浅浅也不完全站在自己一边。
自己家在闽地也有不少田地,渔船,这些不少是林浅浅当初的嫁妆。林浅浅嫁给自己后经营有方,当初的嫁妆翻了一番,进京前她变卖了一些,其余都交给大伯打理。
再说一句,嫁妆是女方的,按照大明的法律,就算男方休妻,女方也可以带着嫁妆回娘家。所以说嫁妆是受法律保护的,林延潮要动用这笔钱,也要林浅浅同意了才行,否则无权过问,至于夫家更不可染一指。
大伯用林延潮那份也就算了,现在林浅浅的嫁妆也打理不清楚,这如何能行。
所以林延潮是温言安慰了一番,并告诉三叔,三娘自己会拿一个办法来。
就在这时外人下人禀告说,下面给林家管理田地的曾庄头送年物来了,大伯说他们知道林延潮回家,恳请见一面叩几个头。
林延潮心想,来得正好,于是就回了下人,自己马上就去。
当即林延潮留浅浅与三叔,三娘说话,自己先回房更衣,想了想还是将以前读书时穿了十几年的襴衫穿在身上。
这件襴衫是自己中秀才时林浅浅给自己作的,针线细密,不知费了她多少的功夫。
这件衣裳林延潮也很爱惜,除了浆洗得有些褪色外倒十分整齐。
林延潮就穿着这件旧袍来到偏厅里,但见大伯正与曾庄头谈笑风生。
大伯穿戴一新,脖子还带老大的金镯子,及玉扳指,这不是贵气逼人,而是暴发户的姿态了。
曾庄头今年四十多岁,也是洪塘人,当年闽水发了洪灾,家里给淹了,妻子也没逃出来,与儿子相依为命,是有上顿没下顿。
后来大伯在县衙时有一日办事正好遇见曾庄头,看他可怜又是同乡就收容了他,让他在老家帮着打理田地。
然后曾庄头一直就跟着大伯,大伯待他甚厚,不仅对他十分信任,还给他儿子娶了媳妇,在乡下安了家。
由曾庄头的事看来大伯为人还是很不错的,只是……
曾庄头一见林延潮就跪下来磕头,激动地道:“小人见过二少爷,二少爷万福金安。”
林延潮伸手扶起了曾庄头,温言道:“曾叔来我们家这么多年也不是外人,虚礼就免了,大家坐下说话。”
大伯见林延潮对曾庄头如此尊重,也是颜面有光,当即将一份单子递到林延潮面前道:“延潮你看,今年曾庄头进的年物着实不错啊。”
林延潮看了大伯一眼,哪里有这么说的,这不是嫌人家给得多?
林延潮从大伯手里接过单子看了起来。
里面有乌贼干两百斤,蛏干两百斤,淡菜干两百斤,大黄鱼干两百斤,虾干两百斤,还有新鲜的马鲛鱼,跳鱼,红蟳,海蚌,海蛎,大虾,大鲳鱼各好几担。
另外鸡鸭各一百只,猪十头,羊五头,穿山甲数只,以及蛇干腊肉。
橄榄两担,冬稻五百斤还有扁豆蚕豆木耳紫菜等一车。
林延潮见了没有说话,曾庄头当即笑着道:“还有其他番薯干,棉麻什么的上不了台面,没写在纸上,另外下面的人知道二少爷与夫人回来,特意孝敬上等茶十斤,海参十斤,燕窝十斤。”
林延潮道:“曾叔辛苦了,这几年府里开支甚大,家里的田地,渔船全靠你一人打点着,着实难为你了”
曾庄头当即道:“这是小人应该的。”
“只是……只是这么多年了,每年庄子里的收成怎么没有多,反而一年不如一年,我倒是有些不明白了。曾叔你这一次来家里,将田地账目也带来了吗?”
曾庄头闻言脸色巨变,大伯看了林延潮一眼,当即道:“延潮,你曾叔这么多年服侍咱们林家,一直来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你爷爷对他也很是认可,有曾叔帮咱们家打理是可以放心的。至于地里收成少了,也是另有原因,不关你曾叔的事。”
听了大伯的话,曾庄头微微松了一口气,给林延潮递了一个笑脸。
林延潮笑了笑道:“大伯,看个账目而已。对于,曾叔我当然是信得过的。”
曾庄头点点头,解开一个包裹递送厚道:“也好,账目我就带在身旁,这一次进城本来就是请大大爷看过。今日二少爷帮大老爷掌眼一二,我就更放心,若有什么不对地方,二少爷尽管骂我就是。”
“曾叔言重了。”
林延潮当即拿了账目看过,他一目十行看了过去,不到片刻心底已是了然,账目大体还算清楚。
曾庄头在旁道:“二少爷也清楚了吧,这几年我们减免很多佃户的租子,实话说这些佃户都是苦命人家,既是家里有难处,我也是于心不忍就告诉了大老爷。大老爷心善,当下就减了租子,账目都有写明白对得上的。”
大伯当即道:“是啊,延潮,你爷爷一直说我们家也是苦人家出身的,切不要忘了本,知道自己的辛苦,也要体谅别人的辛苦,这些佃户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不要把人往绝路上赶嘛。”
大伯这话说得林延潮倒像是成了不把手下佃户当人看的周扒皮,黄世仁之辈了。
林延潮道:“这是当然,有难处当然要帮衬,只是这些人家拖欠的租子一年多过一年。就算家里有什么人生病,今年可以减了,明年后年宽裕了,也要叫他们还才是。好吧,利息的事我就不说了,但是本钱也是要还吧,不能一直都还不上吧。这些当初签订田契时,都明明白白写清楚了。”
听了这些话大伯有些过意不去。
“还有曾叔,这几处账上写的不明白,你再回去好好想一想。”
曾庄头见林延潮点了出来,都是自己这几年动手脚的地方,自以为天衣无缝,哪知道林延潮一眼看出来了。
曾庄头方寸大乱,给林延潮磕了头,战战兢兢回去了。
大伯见此当即对林延潮道:“延潮啊,你也不是不知道,那些佃户不少都是跟了我们林家多年的,减一减又如何呢?眼底不能都望钱看啊,难道要逼得人卖儿卖女吗?曾叔也都是为我们家考虑啊。”
林延潮道:“大伯,我也同意减一减,我们闽地佃户与主家都是三到五成分账,甚至主家要收六分的,我们林家当初按照三成立契已经是好说话了。还有这几家从我们林家的地头一年起就欠租,越拖越多到了今年根本没有还过一点。”
“特别是这姓肖的人家,我记得我中举时就租我们家的田吧。肖家还是三个儿子好吃懒做,吃酒赌钱,在家游手好闲从不下田干活吗?这些年还是全凭肖大伯肖大娘两人一把年纪了在地里操持吧。如此的人家是真有难处吗,我们还要年年给他们减租子吗?”
大伯闻言面上有几分挂不住,当即道:“好了,延潮这租子的事我以后找回,但你曾叔在我们家那么多年,人品忠厚,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你一见面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你非要如此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大伯,我知道曾叔为人不错,但账目不清楚就是不清楚。当然我也知道曾叔为人敦厚,但在大伯你手底下这么多年,竟也开始动起手脚,如此说来确实不可全归曾叔的错。”
“延潮你!”大伯满色涨红,来回踱步了好一阵,最后仰天道,“这么多年不见,延潮,你真的变了!”
林延潮此刻真的无语,自己苦口婆心说了这么久,结果换来大伯一句‘你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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