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谊的营帐,是在中军大帐之旁的一座小帐。狄咏进去之后,发现帐中布置极是简陋,只有一张竹床,一个书案,一个盔甲架与武器架而已,比起自己的营帐,都要简陋上十倍。而他去过高遵裕之大帐,与种谊帐中的情形,更简直是天渊之别,不由惊叹道:“种帅,何须清苦如此?”
种谊淡淡一笑,道:“为大将者,屯兵于外,不能早日克敌全功,虚耗国家钱帑粮草,心中已是不安。这前线粒谷,皆由后方运至,补给之艰难,郡马所深知。能省则省罢。”
狄咏心中敬佩不已,叹道:“若大宋武官人人皆如种帅,何忧天下不平?!”
“每人习性不同,亦不必苛求一致。”种谊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我若回到后方,美酒美女,无一日可或缺。今日郡马受眼前之象所迷惑,他日来责我骄奢*,岂不冤哉?”说罢,与狄咏相顾大笑。
狄咏又问道:“种帅既说大军久屯于外,非国家之利。为何西夏梁乙埋阵前换将,倾大军来攻我军,高帅与种帅却只是坚壁不出?梁乙埋之名,在下久闻之,不过一棺中腐尸矣,又何必惧他?”
种谊微微摇头,笑道:“常言道: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前日之战,虽然击退李清,然而我军亦损失惨重,刘昌祚部更是全军覆没。梁乙埋虽为无能之帅,但是西夏之兵却非无能之兵。若只是苦战,便是得胜,我军亦会损失甚巨;若有万一,被人一把火烧了平夏城,你我死不足惜,却未免深负皇上的重托,有愧于国家朝廷。”
“莫非种帅有妙策?”狄咏的双眼霎时亮了起来。
种谊缓缓摇了摇头,道:“我又有何妙计?以我之材,守此营则有余,进取却颇有不足。但是我曾问过高帅此事,高帅道早有妙策,但待天时。”
“天时?”狄咏迷惑起来。
“正是天时!”种谊淡淡说道:“我也不解其中之意。但是高帅身边有一谋主,似非无能之辈。高帅既是主帅,我等又无妙策,自当信之。若是自己家里互相疑忌,下面的将领竟然怀疑起主帅的才能来,这仗还未打,倒是已经先输了一半。”
“这倒是。”狄咏连连点头,旋又说道:“多谢种帅指教。”他知道种谊话中,也有劝诫之意。此前神锐军一个叫吴安国的指挥使,恃才傲然,不敬官长,结果虽然颇立大功,作战英勇,但是战后依然被军法官追究,不仅连贬数级,而且被杖责四十军棍,罚充苦役三个月。处罚结果传至平夏城诸军,一军为之肃然。狄咏虽然不比吴安国,但是他作战之时,也是经常自行其是,只不过他身份特殊,纵然是军法官,也奈何他不得罢了。种谊借此机会,加以点拔,自也是一番好意。
种谊见他明白,当下微微笑了笑,又道:“大战迟早会来,眼下依高帅的说法,我们现在是示敌以弱。因此两大营都只是依赖营寨与火器守城,以梁乙埋与西夏军的本事,攻是攻不下的。特别是神四营的炸炮,当真是神鬼莫测,可惜数量太少……高帅故意减少炸炮的使用,让梁乙埋以为我军炸炮即将用尽;又不断派出小股部队与西夏军交战,每每一战即溃,以助长梁乙埋的骄气。用兵手法如此纯熟,真不愧是经年老将。”种谊说到此处,略微顿了一下,狄咏不知究竟,自是不知其中之意。原来种谊却是深知高遵裕之能,总觉他如此用兵,实在超出他能力之外,他早就料到多半是高遵裕身边那个道士的本事,不过,这番话,他却不便与狄咏明说。因只笑了笑,又继续说道:“不过,我想与郡马商议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谋略者,是统军大将的事情,但是军队打仗的能力,却是我们要操心的……”
“种帅但有所命,狄咏焉敢不从?”狄咏慨然说道。
种谊笑道:“却不是它事。不过是我听闻过郡马作战之时,常以霹雳投弹掷入敌军中,使敌混乱,然后再交战,每每便能战而胜之。但是此技旁人亦曾用过,却总是不及郡马纯熟,或者点火掷弹过早,或者便是过晚,因此总起不到应有的效果,甚至误伤己军。我想这中间郡马必有独到之秘,若能宣之军中,教成一支马军,战前以霹雳投弹扔入敌军阵中,何阵不可顷刻破之?不知郡马可否不吝赐教?”
狄咏笑道:“这又有何可以藏私的?只不过我的确没有甚秘技。不过是点火掷弹的时机与力度,都拿捏得好罢了。这个若要纯熟,只能是熟能生巧。若用之于马军,若不操练纯熟,难免炸了己军。”
“这又要如何训练法?霹雳投弹,可没有那么多拿来白扔。”种谊不禁有点失望。
“这却不难。军器监所制霹雳投弹,其重量都有一定之规,而从点火至爆炸之时间长短,取决于火引之长短。只须事先计算好时间,训练士兵在规定时间内点火,根据敌军之远近判断火引之长短,点火之时间,再用模具模拟投弹。如此勤加练习,必能成功。”
“妙哉!”种谊细思之下,不由击掌赞叹。一面又笑道:“可惜如此大费周章之事,眼下可能来不及,高帅也未必能采用。然我当写信给我兄长,他必然不会让郡马失望。”
“只须是大宋军所用,谁用都是一样。”狄咏笑了笑,他也知道眼下大战在即,新补充进来的神锐军骑军营,只怕难堪大用,高遵裕手下真正能依赖的骑兵,不过是包顺一支。高遵裕自然是不太可能特别抽调骑军来训练新战法。更何况,若真让蕃军的骑兵来掌握火器,军法官非弹劾高遵裕不可。
种谊也心照不宣的一笑,又道:“霹弹投弹真正大举用于军中,时间并不长。而且每次使用,数量亦不是太多。我想这种武器的设计,本来就是给步军用的。我振武军中,也配备了投弹。若真能准确的做到一次向一定的范围内投掷数百枚霹雳投弹,其威力亦同样惊人——从此以后,天下再无人敢与我大宋步军结阵相抗!可惜的是,霹雳投弹始终太重,普通士兵不能掷远,不能伤敌,反害自己。但我若在步军中挑选出少数臂力出众者,独成一军,加以训练,岂非可以与神臂弓营相媲?”
“若能如此,自是大妙。”狄咏心中亦不禁暗服种谊能举一反三。
“只恨眼下无法着手此事。”种谊扼腕叹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是种某想要劳烦郡马者。”
“种帅但请吩咐无妨。”
“我大宋军中,首重弓弩,次则长枪……”
“可是想让我权充教头?”
“我亦知是委屈了郡马。”种谊颇有点不好意思。
狄咏笑道:“先父即起于行伍之间,终身不愿去黔字。这等事,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种谊凝视狄咏,半晌,哈哈大笑,赞道:“果真不愧是狄武襄之后!来来,今日便请郡马与我一起观操!”
种谊的话音方落,便听营中出操的号角,呜呜吹响……
自从进入五月以后,平夏城一带的天气,便一日热过一日。
西夏军自梁乙埋掌军之后,基本上放弃了对补给线的骚扰,狄咏的精力,便大部分转移到对振武军的教习上来。他在京师时,便曾经亲自训练诸班直侍卫,此时率一干侍卫重操旧业,倒也是熟门熟路。不过种谊的振武军第一军的训练,与对禁中侍卫的训练,却也颇有不同之处。军中格斗技巧,讲究简单实用,无论是枪法还是刀法,套路都非常简单。除此之外,最注重的是大小阵形的转换,以阵战为上;若然迫不得己要散兵交战,种谊也非常注重部下兵士的配合,要求永远以伍为单位,协同作战,以三打一,形成局部优势,严禁单打独斗。狄咏亲自介入这些训练之后,才发现种谊的确有过人之材。他知道大宋枢府正在编撰马步水器四军操典,不免常常感叹,若步军操典中纳入振武军第一军的经验,必能大大提升大宋步军的战斗力。只不过狄咏亦深知,以自己的身份,却不太方便向枢府建言。他受命至陕西,肩负何等使命,他并非不知。然而他此时却沉迷于军中,不能自拔,心中也常常隐隐感觉不安。只不过狄咏此时如同一只离水已久的龙,一入大海,虽然明知多有不妥,却再也舍不得上岸,只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在海中纵情施展,得过且过。
这一日早晨,狄咏观操回到营帐,因觉天气转热,便卸了盔甲,换上一身白袍,坐在营中读起书来。才翻了几页史书,便见有传令官闯进帐中,欠身禀道:“狄将军,奉高帅之令,召将军至西大营中军大帐议事。巳正不到,军法从事。”
狄咏忙起身应道:“是。”
待那传令官退去之后,狄咏连忙又换回盔甲,带上几个亲兵,牵马出营。出了东大营之后,方敢上马,往西大营驰去。
到了东大营,狄咏将马交给亲兵,便往中军大帐走去。
此时平夏城已建成四成左右,难得这日梁乙埋不曾来攻营,虽然日头高照,空气燥热,兵民们也不敢片刻停歇,只是加紧筑城。而了望的士兵,更是不敢稍有松懈,在敌楼上不断巡视,警惕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狄咏从营门直往中军大帐,只见甬道两旁,剑戟森严,不断有阶级较高的武官,脚步匆匆的赶来,有些人还一边赶路一边端正头盔,气氛颇不同以前。狄咏不由得心中一凛,猛然间似乎从这紧张的空气中嗅出了些什么,双手不自觉握成拳,手心中竟兴奋的浸出汗来,脚步也加快了。
进了中军大帐,狄咏抬头便看见种谊在左侧最上首的位置坐了。二人用目光微微致意,狄咏正要寻自己的位置,忽听一人沉声说道:“狄将军,请坐这里来。”说话的却是端坐在正中虎皮帅椅上的高遵裕,他凝视狄咏,一手指着右手边的一张椅子。
狄咏唬了一跳,忙欠身说道:“高帅,末将不敢僭越。”
“但坐无妨。”高遵裕的口气不容置疑,却也未曾多加解释。
狄咏不敢推辞,忙又欠身谢了,迎着帐中许多火辣辣的目光,上前坐了。
高遵裕见他坐下,便不再说话,只是绷紧了脸,望着中军大帐中的一座座钟。时针一点点的向巳正时分偏移,帐中的将领越来越多。终于,在离巳正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满帐将领,皆已到齐。
中军官即刻入帐拜道:“禀高帅,众将已集。请高帅升帐!”
“升帐!”高遵裕虎视帐中,高声喝道。
“升帐!”中军官紧跟着高声唱道,一面退至帐下侍候。
众将一齐起身,向高遵裕欠身说道:“参见高帅!”
高遵裕微一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沉声说道:“众将归列。”
“谢高帅。”众人这才退至各自的位置,或坐或站,静候高遵裕开口。所有的人都知道,高遵裕这个时候突然大集将领,其意义不言自明——大战在即。
“梁乙埋那老狗耀武扬威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些天来,本帅一直勒令诸军,坚壁不出,又按天减少炸炮的用量,更经常派小部队佯败于西贼,诸位心中,想必颇有不满!”高遵裕环视帐中,忽厉声说道:“然本帅之所以示敌以弱,骄敌之气,全是为今日之事!”
“便请高帅下令,末将愿率本部兵马,踏平西贼!”包顺大步出列,高声说道。
高遵裕赞赏的点点头,高声道:“包将军有此豪气,堪为诸将表率!本帅今日召集众将,便为破贼之议。五日之后,便是破贼之期!”
帐中众将,自种谊以降,听到这话,顿时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梁乙埋率十万之众来攻,一直以来,都是西夏攻宋军守,一夜之间,便听高遵裕说“五日后破贼”,岂非如同痴人说梦一般?一时之间,大帐之中,竟是鸦雀无声。
高遵裕却是视若无睹,继续说道:“这几日来,西贼屡次强攻我西大营,却不曾匹马渡河。我欲与西贼于五日后决战于营前,目下还缺一位智勇双全之人,前往西贼军中,向梁乙埋下战书,约定五日后午时,为决战之期。若梁乙埋敢来攻我,本帅便敢放他渡河!”
众人听到高遵裕这番话,若不是恪于军律,早就要议论起来。但大部分人心里面都是大不以为然。河流本是天然之屏障,西夏军一向不擅水战,又害怕宋军半渡而击,西大营能安然无恙,大半有赖于此。此时将地利拱手让出,搞什么约期决战,未免过于迂腐。兵凶战危,世事难料,万一失手,难道不被人一把火烧了平夏城,到时候岂不悔之晚矣?
有人揣度高遵裕的心思,自作聪明的问道:“高帅莫非是想诱梁乙埋渡河,半渡而击之?只恐梁乙埋不肯轻易上当。”
“本帅并无此意。”高遵裕冷冷的断然否定。“这种雕虫小技,焉能瞒过梁乙埋?本帅当告诉梁乙埋,只要他有种过河进攻,本帅就敢撤掉河边所有哨侯,他渡河完毕之前,我大宋军队不出营一步!”
“这!”众将再也按捺不住,种谊亦忍不住欠身说道:“高帅,此事似乎太险!西贼劳师远来,拿我军毫无办法。末将以为,西贼此时已是心浮气躁,只求速战。若是拖延下去,我军迟早筑城成功,而西贼迟早会孤注一掷,到时候再攻之,可得全功。某亦以为似乎不必现在冒险。毕竟西贼此时锋锐尚未完全磨去……”
“种将军不必多言。”高遵裕摆了摆手,语气中竟无半点商量的余地。“西贼久拖不利,我大军久驻于外,亦非好事。种帅岂能不知?早日决战,一分高下,固梁乙埋之愿,亦我军之愿。”
种谊默默点头,高遵裕这一点,却是说得非常在理的。梁乙埋久攻而无功,仗打得越久,士气就会越加低落,而且国内难免也会遇到问题,自然迫切希望有机会能早日决战;何况西夏军队不善攻城,双方拉出部队来打一场野战,于梁乙埋来说,的确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但是宋军这边,却也有不得不战的理由——若是拖久了,军事上虽然问题不大,但是政治上与财政上的压力,却是不可以轻视的。十几万军队在外面呆上几个月,花掉的,是朝廷一年甚至几年的积蓄。财政刚刚略有好转的大宋,如何能够经得起这般折腾?而且从军事来说,拖得越久,士兵们的警惕感就越低,厌战情绪就越高,这也是客观的事实。万一有变,结果谁也预料不到……
但问题是,有什么样的理由,值得高遵裕要如此迫不及待的与梁乙埋决战?以至于他心甘情愿放弃许多的有利条件,来引诱梁乙埋决战?
种谊相信高遵裕不是什么出色的名将之材,但是他也绝不是笨蛋。
高遵裕却没有去在乎种谊在想什么,他凌厉的目光,从帐中众将的脸上一一扫过,似乎要穿透每个人的内心。
“本帅想知道,我大宋军中,有没有一位英雄好汉,敢去西贼军中,送下战书!”高遵裕的声音,冰冷的穿过帐中略显闷热的空气,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每个人都在迟疑着。
送战书这种事情,功劳不显,但是风险极大。
天知道梁乙埋会不会借你人头来祭旗?!
“众将,有谁愿往?”高遵裕的声音再次响起。
“末将愿往!”一个声音朗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