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上京道。潢河。
潢河南岸,旌旗密布。辽主耶律浚自统十五万皮室军,从中京而来,想要渡潢河进逼上京临潢府,将耶律伊逊势力一战荡平。大将萧阿鲁带率左路军,统兵三万,从上游广义县渡河,汉人行宫副部署萧夺剌与给事北院知圣旨事萧迂鲁率右路军,统兵二万,从下游长宁附近渡河。而耶律浚亲率十万大军为中路军,从丰州渡河。大军一旦渡过潢河,距上京临潢府便只有区区二百一十里,大军两日可到。因此,在潢河北岸,耶律伊逊亲率十六万大军,据险而守,绝不容许耶律浚的大军渡过潢河一步。耶律伊逊深知,一旦耶律浚大军过了潢河,上京绝不可守,他的命运,便只能依托上京道那无比辽阔的疆域,与耶律浚捉迷藏;或者干脆孤注一掷,把命运寄托在杨遵勋与女直部落的反叛之上。
此时寒风猎猎,潢河之上已经结起了薄冰。耶律伊逊早已把潢河上的几座石桥全部拆毁,但是他却没有本事阻止天气寒冷后,河水结冰的自然现象。他只能祈祷,祈望自己的儿子能够说动一直狐疑不定的杨遵勋谋反,祈望带着重礼前往几个强大女直部落的使者能够不辱使命,祈望前往宋朝、西夏、高丽的密使,能够顺利到达,说动他们用兵。但是眼下,在这一切实现之前,他耶律伊逊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证明给天下人看看——他耶律伊逊,有资格成为耶律浚的对手!
站在稍高一点的山坡上,就可以依稀望见南岸的皇帝金帐。耶律伊逊对此再熟悉不过了,那是用铁枪扎成的硬寨,以粗大的毛绳将帐蓬连起来。每杆枪下都有一把黑毡伞,卫士们站在伞下躲避风雪。在枪旁就有小毡帐,每帐住五人。在金帐周围,还设有拒马、铃铛等物,防备敌人的偷袭与刺客。耶律伊逊自己的营寨与耶律浚的行头,是差不多的。营中的那个小皇帝,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耶律伊逊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对岸那身着厚厚的皮衣,在寒冷的冬天依然军纪严肃的军队,虽然也曾让他感到一阵心虚,但是如果以他的三千最精锐的卫队而论,则一定也不逊色于对方。甚至他部下的契丹军队,也称得上是精悍之军。但让他担心的,则是那些部族军的战斗力,还有自己部队的士气始终不高的问题,也需要解决。
“耶鲁斡攻又不攻,退又不退,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说话的人是耶律伊逊军中大将耶律连达,这人是军中勇将,长得五大三粗,说话声音洪量。他本不过是一个奴才,是耶律伊逊一手提拔起来的,因此对耶律伊逊甚为忠心。耶鲁斡是耶律浚的小名,耶律伊逊军中常直呼耶律浚小名,以示轻蔑之意。
“王爷,耶鲁斡的确让人莫测高深,这小小的潢河边上,他已经停了将近一个月。数十万大军对峙于此,空耗粮饷,于他有什么好处?难道他的补给就那么充足?”说话的人细声细气,似乎有气无力的样子。此人是耶律伊逊府中幕僚,叫姚孝友,却是个辽国汉人。
耶律伊逊骑在马上,皱了皱眉,没有出声。耶律连达却已粗声说道:“我军军粮充足,怕他何来?”
“王爷,将军。”姚孝友依然不紧不慢,细声细气的说道,“学生担心的,是耶鲁斡可能在等待什么。大军在外,利在速战,以他之明,不可能不知。”
“他在等什么?在等下雪,等潢河水结冰。他没有那么多舟船来渡十几万军队。”耶律伊逊重重的“哼”了一声,脸色越发难看。所有的人顿时都不敢做声,大家都知道,潢河结冰,是迟早的事情了。数月之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校,竟然将上京搞了个天翻地覆,虽然似耶律连达这样的悍将并不服气,但是许多将领都不免暗暗心惊。耶律浚用人不拘一格,帐下许多将领都是他一手简拔,虽然为了避免士兵不服,将领失和,没有人能够单独统领一军,但是从那个叫耶律信的表现来看,委实不可轻视。若人人都能如此勇悍果决,进退如风,那么己方的前途,便己经注定。历来叛逆者的下场之悲惨,想想都让人心寒。
耶律伊逊一方,真正的依赖,是利用时间与险阻来拖垮耶律浚。只要时间一长,南方的宋朝、东方的高丽、西方的夏国,甚至杨遵勋、女直部落,都会嗅到风气,一起来抢夺,到时候耶律浚就算是阿保机转世,也无力回天;而耶律伊逊一方便有机可乘。这一点,不仅耶律伊逊心里明白,很多将领也明白。耶律浚本身一向有“英明”的贤名,毕竟又是天下公认的辽国太子,他的正统地位远远强过耶律伊逊拥戴的小皇帝。这一点,本身就给耶律伊逊一方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众人口里不说,但是潜意识里,都己自居于叛逆者的角色。不过借着一个小皇帝的名号,来自欺欺人罢了。
“报……”黄尘之中,一个背上插着一面旗帜的士兵骑着马如同一团烟一般滚到,在山坡下翻身下马。耶律伊逊的几个亲兵立即上前,将他挡住。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一面递上,一面高声说道:“紧急军情禀报王爷。”
耶律伊逊早已听到,在山坡上沉声喝道:“放他上来。”
几个亲兵验明腰牌无误,喝道:“口令!”
那个探子立时高声回道:“潢水!”
有两个亲兵点了点头,领着探子走上山坡。探子在距耶律伊逊四五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高声说道:“小人参见王爷。紧急军情!叛军在上游距此处三十里的麝香河口,出现大量旗帜与烟尘,似乎有许多人马调动。又有四五百人马,在河上试探。”
“知道了。”耶律伊逊淡淡点了点,道。“你下去领赏、再探。”
探子谢恩退下。耶律连达向前走了一大步,粗声道:“王爷,末将愿领三千人马前去监视敌军。叛军若敢渡河,叫他们在潢河里喂鱼。”
耶律伊逊阴着脸,冷笑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若真要主攻,如何会如此大张声势?分明是想分我之兵力。我军只要沿河遍布烽火,敌人在何处过河,便往何处攻之,后发制人,亦无不可。上京城能守住两日,就能让攻城之敌腹背受敌。历来分兵是大忌,决不可分兵。他若处处渡河,我便率大军直捣中京,杨遵勋一直心存观望,痴心妄想坐山观虎斗,不知道唇亡齿寒。但若中京落入我手,杨杨遵勋再无不反之理。”
“王爷英明,正当如此。否则沿河处处设防,兵力空虚,必为敌军各个击破。我军之计,只能是他打他的,我打我的。眼下已是冬天,取暖的干柴木炭,还有屯集的军资最为紧要。若让敌人知道所在,必将倾力来攻,大事危矣。惟须加紧守卫。”姚孝友细声说道。
“你放心,便让敌人知道,也轻易攻不破那所在。”耶律伊逊朗声笑道。
便在此时,又听到一声:“报……”来禀报之人,却是中军负责巡视将领伊撒。伊撒上了山坡,耶律伊逊微皱眉头,问道:“伊撒,你来此何事?”
“报王爷,沿河巡察小队抓到三个奸细,自称是南京的商人。称有要事禀报王爷。”
“南京的商人?”耶律伊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笑道:“本王便见见他们。带他们上来。”
“得令。”没多时,便有三个被捆绑的商人被带到耶律伊逊跟前。
耶律伊逊细细打量三人,忽然笑道:“你们都是汉人?”
为首一个望了耶律伊逊一眼,笑道:“王爷好眼力。”
“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人韩先国。这两个是我的伴当。”
“做何营生?”
“本在南京析津府做山货生意。”
“哦?”耶律伊逊冷笑道:“听说马林水当年就是和南京道的商人一起进入耶鲁斡幕府的。后来追随耶鲁斡谋反,不知为何,却又被萧忽古追杀。听说马林水后来竟成了本王的奸细。嘿嘿……”
“小人却不知道马林水是何人?”
“是么?”耶律伊逊眯着眼睛死死盯着韩先国,韩先国只是一脸茫然。半晌,耶律伊逊哈哈笑道:“你太沉着了,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么?”
“小人不知。”
耶律伊逊忽然把脸一沉,厉声道:“事异于情便是伪。譬如本王现在质问你,你惊恐万状,自然是伪;但是过于沉着,不合乎你的身份,却也是伪。所以,你必然是在撒谎。”
“回王爷,小人生性慢性子,不知天高地厚,却不敢欺瞒王爷。”
“你已经在欺瞒。”耶律伊逊冷冷的说道:“不过你如果和马林水熟悉,必然不会是耶鲁斡的人。马林水为耶鲁斡立下大功,若在我手下,至少封他做枢密副使,不料反被追杀。想来是知道太多机密而又让耶鲁斡不放心所致。他最后惨死,不能不让人寒心。你说吧,来找本王何事?”
韩先国沉声道:“王爷太看得起小人。小人不知马林水是何人,小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此,是因为小人在南京的家眷被太子爷派人妄杀,而且家产也被充没。因此才来和王爷做一桩生意。”
耶律伊逊笑道:“因家人之死,便要向太子报仇,可称得上国士。不料却要和我做生意?”
“小人是个生意人,自然也要做生意。”
“你要和本王做何生意?”
“卖两个消息给王爷,对王爷来说,一好一坏。好消息一千两白银,坏消息两千两白银。”
“兵荒马乱,给你白银,你带得走么?”
“所以要请王爷折成等价的东珠。”
耶律伊逊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奸商。说吧,只要你的消息值,本王就给你。”
“好。”韩先国问道:“王爷是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先说坏的。”
“小人得到可靠消息,一个姓章的和一个姓黄的宋使,已经到了大辽。眼下相信已经到了河对岸的军营中。小人和南朝的商人也有来往,听说辽宋准备重立盟约,大辽要和南朝全面通商。南朝会卖给大辽许多兵器与军资,甚至是粮食。”
“啊?”耶律伊逊、耶律连达、姚孝友等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宋朝与耶律浚盟好,必然会制约夏国、高丽、甚至是杨遵勋等国内反叛势力的蠢动。连个部落与普通的官员,也会被这个信息都震慑,形成一种耶律浚统治非常稳固的印象。如此一来,耶律伊逊这一方的前途,就非常不乐观了。宋朝无论卖给耶律浚多少东西都不要紧,只要不是大张旗鼓的做。眼下看来,事情却是正朝着耶律伊逊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
耶律伊逊沉吟良久,忽然笑道:“所谓重立盟约之事,暂时不足为惧。料来南朝不会如此大方,胜负未分,就急忙订约。眼下耶鲁斡尚未向天下诏告,可见既便此事是实,双方也还在讨价还价。”众将听到此言,稍稍放心。耶律伊逊又问道:“那好消息是何事?”
“小人从南朝商人那么得到消息,高丽国顺王殿下和宣王殿下各统数万大军,打着代辽征蛮的旗号,开始向西攻击女直部落。听说他们会越过鸭渌江,进入东京道境内。”韩先国话音刚落,众人皆已喜动颜色。耶律伊逊笑骂道:“这些高丽龟孙!终于忍不住趁火打劫了。本王在东京道境内布了许多眼线,怎的竟不如你消息灵通?”
“这也不足为奇。高丽国有任何动静,南朝的商人立即就会知道。小人恰巧之前认识一些南朝的商人。”
耶律伊逊摆摆手,笑道:“本王知道了。”一面向伊撒说道:“你给这位韩先生松绑,请他去帐中休息。晚上本王还有事要问韩先生。”说罢也不多留,挥鞭驱马而去。众人紧紧跟在他周围,一齐下坡。
姚孝友驱马紧随耶律伊逊,低声说道:“王爷,叛军既然可能和南朝盟好,又多了高丽在东边捣乱。局势更加复杂,我想他们会开始希望速战速决。”
耶律伊逊点点头,眼中不易觉察的闪过一丝忧色。“南朝竟然和耶鲁斡盟好,难道石越竟然失势了?本王知道此人一向对我大辽虎视眈眈……偏生如今使道断绝,本王竟然无能为力。今天晚上……”
***
一轮明月高高的挂在天空,寒风刮过,树枝乱颤,发出凄凉的嗾嗾声。
辽主耶律浚金帐所在,灯火通明。耶律浚帐下将官谋臣,倒有一大半聚齐。耶律浚箭伤早已愈合,此时身着黄金镶龙铠,神采奕奕。
“朕今日白间,己与南朝使者达成盟约。自今日起,大辽与大宋,是为盟邦,两朝永不为敌。盟约之内容,佑丹,你向大家说一下。”
“是,陛下。”萧佑丹起来欠身一礼,昂首环视众人,朗声道:“辽宋盟约之内容主要有五:其一,扩大互市规模。南朝商人,向南京析津府提出申请后,发给路引,即可以进入中京道、南京道、东京道、西京道所有州县所在城镇互市,除了兵器、马匹须由官府批准之外,一切皆可以自由进行。大辽从中抽收一成以下商税。大辽商人在南朝享受同等待遇。由大名府发放路引。其二,南朝人在大辽犯法,交由南京析津府按大辽律令审理,但审判时,须有大宋官员在场。大辽人在南朝犯法,依南朝律令在大名府审理。同样须有大辽官员在场。为此,辽宋将互相在南京析津府与大名府设立常驻使节。其三,双方在距边境二百里内超过五千人规模的驻军调动,应当提前通知。其四,大辽取消南朝的岁币,南朝向大辽每年提供十万贯钱‘援助’,大辽将此笔款项用于开办学堂、图书馆。其五,南朝向大辽卖包括震天雷在内的武器,大辽用南朝指定的物资包括马匹、铁矿进行等价交换。”
“震天雷?!”
“震天雷?!”
“不错,南朝决定,若我大辽需要,可以向大辽提供五百枚震天雷,条件是用五百匹公马和五百匹母马交换。”萧佑丹想起此事,都觉得不可思议。虽然他知道南朝已经研制成功一种叫霹雳投弹的武器,但是向自己的宿敌卖震天雷,萧佑丹本人认为极其不可思议。他不知道,在章惇出发的前一天,赵顼亲自召见,告诉他,可以给辽国震天雷。当然,这种震天雷的火药配方做了“适度”的修改,并且增加了一些可以在爆炸后发出刺激性气味的“作料”,而且绝非颗粒火药制成。并且,大宋朝廷最高层已经决定,在辽国拿到第一批震天雷后一个月,即向交趾和高丽出售这种武器,一枚震天雷,售价六十贯,运输开销另计。如果可能,宋朝愿意向全世界出售自己的这种充满了诱惑力的武器。
“陛下,整个盟约,除了取消岁币之外,似乎过于公平了。久闻南朝皇帝与石越不是善予之辈,这实在过于不可思议。俗语有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南朝背后,必然大有阴谋。”说话的人,是北院林牙赵思茅。
“赵林牙以为南朝背后有何阴谋?”耶律浚反问道。赵思茅的怀疑,他不是没有。但是思前想后,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了不起的阴谋。连萧佑丹也深感奇怪。扩大互市固定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但在耶律浚看来,利弊难知。在目前的情况下,只怕还能纡缓财政紧张,让百姓多得一点好处。讨价还价之后,南朝竟然接受这样的盟约,让耶律浚大吃一惊。本来既便是明显不利的盟约,他也已经准备接受——等平定叛乱之后,再找个借口撕毁便是。
“这个,臣愚钝。但唯其如此,才显得背后的阴谋更加可怕。”赵思茅虽然是汉人,但是忠于的,却是眼前这个将他从一县县令直接提拨到北院林牙的年轻皇帝。这等知遇之恩,粉身碎骨难报。
“陛下,臣以为,不管他有什么阴谋。只要我大辽骑兵一日称雄,南朝用尽心机,也是枉然。眼下如此有利的条约,焉能不答应?若他们捣鬼,待平叛之后,再教训他们不迟。”
“或者南朝志在买马。”
“南朝纵然有马,骑兵也非我契丹儿郎之敌。何况其骑兵练成,非一朝一夕之功。更何况,即便我大辽不卖马,熙河在手,南朝也能买到一些马。我们不卖马,杨遵勋若有震天雷交换,谁敢保证他不愿意卖马?高丽人和南朝通商,南朝也能想办法从女直人手里买到马。臣以为眼下之患,是耶律伊逊之叛匪。先除此大患,稳定后方,再图其他的不迟。”
“此事不必再议。”耶律浚举起手来,打断了臣子们的对话,“朕意已决。若有阴谋,日后再图补救未迟。高丽人趁火打劫,委实可恶。但是他们虽然让朕要忧心东面,却也同时让朕不必再担心女直的叛乱。目前须得尽快平定耶律伊逊之乱。以免杨遵勋有异动。然后回师东京道,将女直与高丽人全部荡平,以绝后患。”
“陛下不必担心,数日之内,潢河必然冻结。我军便可直捣上京。”
“朕意不在上京!”耶律浚眼中露出一丝冷笑。“耶律信!”
“臣在!”金帐之末闪出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身着黑甲,欠身应道。
“你去挑三千精兵,偃旗息鼓,马衔枚,至麝香河口偷渡过河,佯攻长乐县城。”
“遵旨!”耶律信接过将令,大步退出金帐。耶律浚环视众将,又厉声喝道:“传令萧阿鲁带,命他的左军,便在今夜渡河。敌人若有援军救援长乐县城,便是他阿鲁带的责任。”传令官应声退出。耶律浚又喝道:“中军今晚子时,摆出准备渡河强攻之阵势,让叛军一刻也不敢妄动。萧忽古,你领五千骑兵,带十日干粮,在阿鲁带之后渡河,一路不得交战,绕过长乐县城,直取保和馆。届时必有奇兵呼应。”
萧忽古闻言大吃一惊,保和馆在长乐县城以北五十里,黑河边上。这是让他孤军深入敌后,阻断耶律伊逊的退路。耶律浚如此调兵,分明是想把耶律伊逊的大军困死在黑河与潢河交汇的三角地带。他这支孤军,若能成功,则自然是立下不世之奇功。但是任何人都知道,这个任务,实是凶多吉少。但他是耶律浚心腹爱将,自然不敢置疑,只得高声应道:“臣得令!”恭身退步而出。
***
萧忽古走出营帐数十步,忽听到人唤道:“阿斯怜,请留步。”萧忽古回头望去,却是萧佑丹,连忙欠身道:“萧大人,末将军令在身,不敢久留。不知有何指教?”
萧佑丹走了近来,拍拍萧忽古的肩膀,叹道:“阿斯怜,你是契丹第一勇士。故此皇上才将如此重任托付于你。但是此次前去,若只靠勇力,只怕你再也喝不到七金山土河的水。”
“大人放心。阿斯怜的命,没有那么容易取去。我绝不会让耶律伊逊的马喝上黑河的水。”萧忽古一面说一面跃身上马,跑出几步,忽又掉转马头,在马上向萧佑丹抱拳道:“大人,若阿斯怜果真战死沙场,便请先生好好辅佐陛下,一定让陛下成为大辽最英明的君主。告辞!”说罢,也不待萧佑丹答应,驱马绝尘而去。
萧佑丹望着萧忽古远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眼角之间,不由有点湿润。
***
长乐县城隶属延庆宫所辖饶州,是饶州州治所在。辽太祖将渤海国故民迁居于此,其县有四千户。其中有一千户从事采铁矿的工作,每年要向辽国朝廷纳铁为税。其城是潢河与黑河交汇处最为坚固高大的。耶律伊逊自己并没有驻跸城内,原因很简单,城中住不下太多的兵马。但是此城既当要冲,他便也在城中驻扎了一万军队。在城外还驻扎了梅古悉部的三千部族军,由梅古悉部节度使统领。
此时已是子时时分,长乐城外梅古悉部部族军驻地以外约五六里的树林里,树影幢幢。梅古悉部自节度使以下,对于这场战争都严重缺少兴趣。长时间的对峙,不仅仅让这个小部族的军队忘记了战争的目的,也让他们忘记了战争的现实。如此寒冷的天气里,除了例行公事的派了几个人在营外巡逻之外,所有的人都已经睡觉,在梦中诅咒着耶律伊逊为什么不让他们驻扎在相对暖和的长乐县城之内。既便那几个巡逻的营卒,也已经把武器丢到一边,好把手插进袖中取暖。若不是睡着更冷,他们只怕也早已睡着了。
忽然,一个营卒的嘴巴大大的张了开来,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远处的树林向着自己飞快的移了过来!半晌,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撕破夜空的宁静——“偷营!”便在这个声音落下的一瞬间,一支羽箭随着凛冽的寒风一起射进了营卒的喉咙……轰隆的马蹄声将整个营地震得发抖,四面八方,都是黑衣黑马的敌人,挡马的木栅被劈开,一个骑士三匹马,三马用绳子拴在一起,如潮水一般冲进营寨,到处可见雪白的刀光与鲜血的喷溅,空中飞舞着如闪电一般的箭矢。梅古悉部节度使看见那个脸上带着冷酷笑容的契丹将领的第一眼,便已是最后一眼,他眼睛尚未闭上,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恐惧,头颅早已飞到离身体数丈远的地方。
远处,长乐县城之上,早已布满了火把。但是城门紧闭,一万守军眼睁睁看着城外的杀戮,看着梅古悉部营地上方的熊熊大火,清晰可闻的听着嘶心裂肺的哭喊之声,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城相救——城外那面黑色的旗帜,那面没有绣任何花边与字迹的黑色将旗,耶律伊逊部下的每个士兵,都曾听过有关它的传闻!一个让他的敌人胆战心惊的名字——耶律信!
半个时辰之后,长乐城外的杀场渐渐平静下来。但是平静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约两千左右的梅古悉部族俘虏,整整齐齐向长乐县城走来。在他们身后,还紧紧跟着数千静穆的黑衣骑士。
“站住,全部站住,否则我射箭了。”长乐县守将声嘶力竭的喊道。这一招契丹人并不陌生,不过今天轮到自己身上,虽然梅古悉部不过是个小部族,但是毕竟一刻之前,这些人还是自己的战友。
守将的呼喊似乎奏效,梅古悉部的俘虏们都停了一下,但是他们背后的黑衣骑士却并没有停止前进的步伐。俘虏们似乎感受到背后的压力,连忙又加快脚步,向长乐县城走来。
“站住!”守将无力的喊道。
但是被死神驱赶的人们,是绝不敢停住自己的脚步的。
俘虏们已经进入长乐县城的射程之内。
守将举起手来……
***
耶律伊逊中军大营。
刚刚和韩先国谈妥,请韩先国带他的使者去高丽国与高丽王子联系,并且希望可以预先为自己安排一条退路,一旦战败,便想办法从海路逃往宋朝或者高丽、倭国,最差不失为富家翁——狡兔尚有三窟,耶律伊逊不能不预作谋划。
但是才送走韩先国,僵持的战局就发生了变化。对岸大张旗鼓,摆出要大举渡河的架势。这已经是耶律浚第九次摆出这种架势。虽然如此,但是耶律伊逊却一点也不敢放松。他虽然是放羊出身,却并不是不知历史的人——小心驶得万年船,历史上不知道多少人就是因为一次不小心而栽了,结果身死名裂,为后世所笑。耶律浚要的就是想让他放松警惕,然后出其不意。不过,这一次似乎略有不同。但究竟是哪里不同,耶律伊逊却又说不上来。
没多久,长乐县城方向便燃起了报警的烽火。耶律伊逊竟然是松了一口气:耶律浚终于在长乐县方向发起了攻击。眼见敌人大军未动,耶律伊逊的中军也不敢妄动,便派了耶律连达率两万大军前去救援。以长乐城的守军与城墙,敌人绝不可能在一两天之内攻破。
***
耶律连达自接到命令的那一刻起,就有一种预感。他很强烈的感觉到这次自己的对手,很可能是耶律信。想到此人,耶律连达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他竟然敢孤军深入上京临潢府城边,视二十万大军为无物!耶律连达发誓一定要杀了耶律信,剖开他的肚子,看看他的胆是用什么做的。
两万骑兵的调动,纵然在夜间,也很难掩饰。希望耶律信不要闻风而逃。耶律连达对这件事情十分担心,耶律信并非是一个莽夫那么简单,他也懂得害怕。为了争取时间,耶律连达下令采用纵队加紧行军。
离长乐县城还有十里左右的时候,天色已然微亮。
忽然之间,耶律连达的前军停止了前进。一种浓烈的杀气从前方传来,耶律连达心中一凛,连忙驱马上前,喝道:“斥侯呢?”
“将军,斥侯都失踪了。所以末将自作主张……”
耶律连达的瞳孔忽然缩小,他举起右手,厉声喝道:“全军列队,准备战斗!”
“全军列队,准备战斗!”
“全军列队,准备战斗!”
两万大军,迅速排成了雁行阵,如同一队南飞的大雁,缓缓向长乐县开去,马蹄掀起的尘雾,几乎将整个天空都遮蔽了。
耶律连达的判断,很快得到证实,走出两里之地,远处便可以看到一条黑色的长线,静静地在天的彼端等候。数万人的军队,寂静得如同地狱中的鬼兵,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耶律连达的前锋刚刚出现在视线之内,一面斗大的帅旗就从敌阵中升起,上面绣着一个巨大的“萧”字!只见帅旗向前方一倾,号角齐鸣,敌军的前锋向耶律连达的前军冲了过来。
耶律连达没有想到自己遇上的不是耶律信,而是萧阿鲁带的三万左路军。望着对方的旌旗,竟是一眼望不到边,至少有五六万人的规模,耶律连达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再厉害,也不敢以一敌三。
向耶律连达军冲击的骑军如同普通辽军一样,有三匹战马,战马都用绳子相连,以避免冲锋时跑散。但是明显与众不同的是,所有的战马,都穿着皮甲!骑士身上也穿了一种奇怪的铠甲,这种铠甲只在几个要害处采用了铁片,大部分地方,则明显是皮甲。骑兵们也并不象普通的辽国骑兵一样,以弓箭为主要武器,他们手中的武器,全是雪白的长刀!
大地在许多马蹄的践踏之下,沉闷的哼起来。大队骑兵似洪流一样涌向耶律连达军。骑兵们发出震动天地的呼叫声。那支三千人的骑兵部队,在马上伏低了身子,凭借这薄薄的装具,在不到两里的距离,硬生生顶住正面飞来的箭雨,向耶律连达的阵脚冲来。他们的两翼,各有一大队普通的辽国骑兵,好像两条巨蟒一般爬向耶律连达军的两侧,密集的箭雨如同蝗虫一样,在空中飞舞。许多人在冲击的过程就倒了下来,但是他们的马匹却依然随着洪流涌向敌军的阵地。整个天地间,到处响彻着马匹的踏地声,战士的呼喊声;弥满着臭不可闻的马汗味,死伤者鲜血的腥味……
耶律连达的军队从未见过这样的敌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战法。他们习惯于远距离攻击,利用自己机动性打击敌人;从来都只有他们冲击敌人步兵的阵脚。但眼下的状况让耶律连达的前军很快陷入混战之中,他们不得不和一支装备比自己好的军队进行肉搏战;而在两翼,萧阿鲁带的军队一边发箭,一边保持距离,缓缓向后移动,待到耶律连达发现之时,他的两翼已经身不由己地远远脱离中军。耶律连达的阵形,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七零八碎,便象是一群失散了的大雁。唯一没有乱的,只有耶律连达的中军。
“鸣金,撤兵!”双方的交战仅仅持续了半个小时,耶律连达就下达了有生以来最英明的命令。在中军的掩护之下,交战诸军很快退出了战场。耶律连达付出的代价,是两千人阵亡。萧阿鲁带似乎无意追击,他的军队,牢牢的钉在长乐城东边七八里左右的地方,等待着任何来救援长乐县城的部队。
耶律连达心有不甘的向耶律伊逊发回战报:吾师被六万叛军阻于长乐县城外十里;长乐县城似未失陷。
***
在接到耶律连达战报的同时,耶律伊逊也接到了下游的报告。萧夺剌与萧迂鲁已经从下游渡过潢河,攻克上京道之松山州。大军现在已直奔于越王城而去。从旗帜与人马来判断,至少有四万大军。
耶律伊逊彻底糊涂了——必定有一处在虚报兵力。长乐城不可不救,长乐城失守,则保和馆危矣,自己的右翼与后方都受到威胁。于城王城紧紧挨着上京,若真被攻击,不救会使军心动摇。但眼下的问题是,如此寒冷的天气,四万人进攻于越王城,可能吗?粮草如何转运?即便他们在国境内打草谷,也无法满足四万大军的需要。而且,千里奔波去救于越王城,不如攻击分兵之后,兵力空虚的耶律浚!
耶律伊逊已经问过地方上的老人,相信两日之内,潢河必然结上厚厚的冰。是分兵救长乐城,还是集中兵力,主动出击?耶律伊逊陷入犹豫当中。他心里非常明白,自己很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