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登上龙辇,百余骑士相随,亦向战阵之间驰去,靖康阵营中同样响起声彻九天的呐喊。狄阿青一眼看去就知道人多,心里愤怒,持长戟一指给阿哥看,说:“看他们不要脸的。真上来了十倍的人。”
狄阿鸟大笑。
皇帝能上来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也一样轻骑与自己相会?
两军都开始了一阵擂鼓鸣角,像两个君王要在阵中挑战,要为他们助威一样。
龙辇一行飞驰到面前百步之内。
狄阿鸟单骑上前,大声喊道:“秦理可敢单独上来说话?”
随行的靖康骑士之中,当场就有人喝道:“无礼,此乃当今天子,贼子焉敢直呼姓名。”
熊熙来在戎车龙辇上随侍,健威执缰架辕,二人均怀勇力,而狄阿鸟却只身一人,这让皇帝感到信心百倍,皇帝吩咐说:“只辇上前。”
龙辇上前。
一骑一车逐渐接近。
双方阵营又响起声势沸腾的呐喊。这是真正难以制止的激动浪潮,一波一波翻腾,绵延了数十里之远,然而诱使波涛汹涌的正中心,却愈加平静。皇帝端坐龙辇,狄阿鸟战马轻微挪动。熊熙来和健威都陷入焦躁,不知二人如何交谈,自己两个又该干什么。狄阿鸟招呼:“大舅哥。中原一别,别来无恙哉?千里迢迢来草原一趟,是想看一看孤和你妹,还是任性一回,炫耀武力一番?”
皇帝深吸一口气,平静喝道:“塞下秋来风景宜人,道是狩猎时节,与尔一会。”
狄阿鸟摇了摇头。
他轻声说:“秦理。自古以来,狄戎屡屡南下,侵凌雍家河山,致使战火沿袭边塞蔓延,雍家儿郎别乡久戍,征人困苦,黄沙草冢白骨森森,而自我东夏立国以来,一改大漠中国之敌视,国家和宁,两相贸易,惠及千万户。尔身为天子,视而不见乎?前有北平原之战,今有汝幸游白登山?”
皇帝喝道:“朕乃天子?”
此言何其苍白?
难道是要说我是天子,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任性?
狄阿鸟知道他无言以答,却仍渲染说:“天子若为走亲访妹之家,孤接你遍览草原风光,大漠夜色,护你回还。天子若为威加海内,请重开边贸,令南北生黎可共享异地之物,威自加身,孤亦可称臣。你我本是姻亲,何人高一分,何人低一分,又有什么非争不可的?天子若为兵戈事,大漠之深,草原之辽,铁骑万千,非汝久坐深宫可知,必铩羽归关中,折天子之威。”
完全不是这回事儿。
皇帝脸发白,知道狄阿鸟完全不会这么明理,却偏偏反驳不上来,不自觉,他偏移视线到熊熙来脸上。
熊熙来连忙代为抢词:“尔乃诸侯,久不来朝,天子临而不奉召,领兵前来,何敢大有不敬之言?”
狄阿鸟断喝:“住嘴。别以为你带个大帽子,孤就没认出来你是谁?你不是熊君熙来否?汝女仍待嫁否?汝当日逢难,孤大将铁头接汝出奔,予你有大恩。孤聘你为臣,予你有义,尔不思恩情,受东夏奉养多年,腆为臣事,却卖之,勾结外人夺我北平原。昔日友朋同僚多少因你而死,多少无辜将士百姓因你困苦。孤待你如何,欲以嫡子偶汝家女,铁头待你如何,言必称先生……汝戴再大的帽子,立再贵的贵人身边,可知尔之身心行事无耻之至,一人为官禄而罔顾天下苍生。尔恩主张铁头因识你不明,兵败地死,死于两军阵前,而今可瞑目乎?既如此,今日你二主言事,何敢插嘴?难道有了新主人,就以咬旧主为荣乎?此荣,犬不为之。”
熊熙来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呻吟而不能言。他多想辩白一番,讲从头至尾,不为讲给狄阿鸟,而是讲给天下众生,讲给自己,求一个问心无愧,但他能吗?何况皇帝又在身边?生生被一股羞愤快噎死的心。
辕架在前,健威能看到狄阿鸟脸上的表情和眼神的轻视。
狄阿鸟沉沉道:“秦理。我再问你,我东夏立国以来,除了少量匪众流窜,边民冲突,可有我官兵南下袭扰?可有孤带来的战乱?”
皇帝答不上来。
两国交锋,何来这么多仁义道德,难道你不是久候中原逐鹿?
你装啥装?
皇帝气急败坏,大吼一声:“你不臣,心不臣。有这一条就足够了。”
健威觉得皇帝好无力。
狄阿鸟又说:“孤不臣?要孤三拜九叩亦无不可,尔可配否?尔国书之上书文亦不肯兑信,一位唤孤见召,口词咄咄,何使孤信你,信孤见召而性命无害?孤亦一国之君,尔信不能使我拜服,道德不及我,武功不及我,受人拥戴不及我,就连忠犬猛鸠都不及我,孤何以敬尔?孤称你为天子,父祖之余荫罢了。若非生于帝王之家,尔欺软怕硬之行事,亦街边无赖儿。看什么看?孤说的有错吗?高显人打你,你拿二三十万将士跑来草原会孤,难道因为孤一直敬你天子,你打不过别人来找孤出气否?”
皇帝喝道:“尔辱朕?”
这是要打架,主辱臣死,这是提醒熊熙来和健威要打架。
健威却傻着,不能领悟,熊熙来也许领悟了,却不敢大打出手,难道犬投新主要咬旧主显报效,把他钉住了?
旋即,熊熙来反应过来,附耳道:“陛下。别再与他多说。我们走。”
还没来及走。
狄阿鸟带着微微笑意,道:“辱你。你自取其辱。好好关中不呆。好好深宫不坐。带了几十万大军来白登山让孤凌辱,你欠辱若斯,孤岂能不辱?望你好自为之,掉头悔改,否则孤辱完你,孤麾下将士再辱你一回,你受不受辱无关紧要,数十万关中来的将士若因你受辱,你何以称君道朕。滚吧。”
健威这才醒悟过来,但也带着对弱小者的同情和提醒,大声说:“真要打仗,我们有三十万大军,你逞口舌之利,是不管不顾,要开战吗?”
这是正常说话,不含侮辱褒贬,这是少年人自然言谈。
狄阿鸟驱动马匹,上前点了点靠前的驷驾脖颈,冲他笑了一笑,回他说:“小子。你可知道大丈夫行事?兵少时亦敢谴尔暴君小人。难道孤兵多起来的时候,再痛骂车上这俩白痴吗?看你一脸正直,驾车回去的时候,多劝谏他们,任这种祸国之君行事,不是忠臣所为。”
健威也傻了。
说,说不过。
不说,默认自家天子是他嘴里的祸国之君吗,好像挺赞成他这个敌人吗?
健威干脆结结巴巴地说:“信-不-信我,我冲上去与你战一场?”
狄阿鸟越发觉得这年轻人眼熟,绕看一二,大笑两声,调转马头驰走。健威也终于提起勇气爆发:“狄阿鸟。你可敢与我一战?等我换了战马,你可敢与我一战?”
皇帝恼他嘴笨,又知道他心中赤诚,黑着脸骂他:“还不走?!我们也掉头回去,你喊与他一战,他怎会与你一战?有种你战场上把他给朕擒回来。”
狄阿鸟没回来,却有一骑旋风一般驰骋。
骑士持方天画戟,扎了角雉,沙哑和清脆参半,大声喝道:“来。下车一战。”
健威怎么可能天子一扔,下来与他一战,调头驰走,听得那骑士在身后嘲笑,忍不住大声喝道:“你等着。某很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