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财不再不值钱,哪怕朝廷和贵族间是大手笔,民间却零零撮撮,甚至以物易物,交换萎缩?
这只是一喜。
二喜是中西部地区,几乎每天都有部族的归附。
有人说这是狄阿鸟在草原上翻天覆地给闹出来的,但很多部族并不承认,他们说他们早已把狄阿鸟派去的军队打败,之所以来归附皇帝,是仰慕皇帝的仁德,是听说皇帝是佛祖转世……他们向皇帝保证兵役,保证绝对的臣服,乞讨一片耕地,苦学会怎么耕种,以后也不跑来跑去了,等皇帝缺少人侍奉的时候,皇帝随时可以找到他们。
听听,这是他们多么恳切的主动归附?
不但给国家增加了骑兵兵源,而且减少了边患。
也不只是二喜。
还有三喜。
三喜是大棉局势趋稳,敞开了前往西方佛国的通道,张怀玉坐镇大棉,皇帝也对他信任,靖康国威不断在西域攀升,西方佛国更多的人朝贡,来做生意,他们的骆驼队伍运送来很多奇珍异宝,驮走大量的丝绸、茶叶和瓷器……长月每天都有这些成支的异国来客到来,偶尔被皇帝接见一问,有的人竟来自世界的最西方,西方天边挨着大海的地方。
泱泱中邦,万国朝拜。
实际上这是皇帝给自己粉饰太平用的,有可能把边疆上千几人的小部族也拿来,当成使者凑数。
但这一回呢?
岂不是真正的万邦朝拜?
统治这普天之下,接受这普天之下的权力,皇帝在想,凡人怎么做到呢,也只是佛祖才能吧。
佛教有西方佛国做例子,划地经营田产,普度穷人,也不用交税赋,越来越兴盛,而那些亡命弃籍的人家在哪?或者出家,接受佛祖的庇佑,现在佛祖的庇佑成了唯一的庇佑,或者干脆依附寺庙做佃户,为越来越富的和尚们耕种,供应他们天天什么事儿不干,吃饱了就打坐念经,引诱良家妇女双修。
佛教扩张越厉害。
佛教能这么迅速地扩张,岂不是证明这一教是救苦救难的,是有利国家统治的?
皇帝的手上也多出了一串十三珍佛珠,座前会有一座会转的佛龛,上头印满真经,由人拉着转动,这是等于皇帝没有时间读这些真经,佛经还是进去了。
佛门中,晦涩的佛经之中蕴藏着很多的至理,让皇帝心中欢喜,日日感觉有所领悟。
不仅如此,还有很多有意思的法门。
比如双修,就让皇帝感到不可思议。
历来郎中认为房事不节制,有亏身体,却不料佛教能有办法,让人采阴,不但不亏身体,还能成佛……
如果说双修,皇帝的条件自然最好,想与多少元阴女子修都没问题。
皇帝开始变胖。
他也是个武士,陡然发现自己飞速变胖,开始担心,然而一问,却是哑然失笑,佛祖是什么人?能没个福相吗?那是肥头大耳,腹如圆鼓,即便是耳朵,而是吊下来拉长十来寸,自己变胖,那是修行有成呀。
这身体内,是肥肉吗?
不是。
是佛法,是权力。是至高无上的真元。
有这三喜,有不断蔓延的佛光,这是盛世呀。
这样的一个盛世,皇帝慢慢享用就行了,真的一个脚趾头都不想动,皇帝连秋天要去边城白登山的打算都想收回去,狄阿鸟在皇帝的眼里,威胁性也渐渐消除,因为疆域如此大,百姓如此多,佛法又无边,不是他能撼动的,他可能就是佛教所说的魔,所说的修罗,是迟早被度化镇压的。
然而百族依附,东夏不过是小麻烦,如此强大的帝国,却还是有人敢冒犯,谁?高显。高显一个小邦却又兴了兵,打了求和,和完又打,东北之地的一个小夷,哪来那么大的底气,竟敢一再犯边?
还把李盘他们吓成那样?
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
赋闲下来的马天佑正在寺庙中参禅。
剃度的请求早已提出来了道林和尚才是他的师傅,身边跟来的弟子要让他回到道林身边时再剃度,道林剃度,能够醍醐灌顶,有利于引导修行。马天佑虽然没有剃度,但向佛之心也日趋坚定,就寄身于寺庙,基本上不走动,偶尔走动,也就是去看看陶坎,去拜访一下熊熙来这些人。
世人把他忘了。
在备州,李盘造势,说他抗击过凶狠的高显奴,打到只剩自己,兵器断掉,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备州用雷动来形容对他的褒贬,但那是备州饱受边害,人家知道有一个马天佑将军。
到了长月,谁都不觉得他有什么。
别说真是情况是顶不住投降的,就是按李盘的安排,说的假的,人家也不高看一眼。
朝廷让他来长月,是问问他高显的情况的,问问东夏的情况。
接受皇帝派来的人询问,他说了一些自己知道的情况,说完之后,就再也没人管,没有人问了,按说,他的官身至今也在吏部省挂着,只是没钱活动,否则是死是活,翻出来给放个官。
没人管就没人管。
佛经上有四大皆空,他也图个清静,只等能够离京之后,就回备州找道林和尚,剃度出家,终日青灯黄卷,换来心灵上的解脱。
然而高显的卷土重来让人把他想了起来。
皇帝派人找他陛见了。
焚香沐浴,佛前祷告,之后,被人带到朝会。
这时,马天佑反倒平静下来。
这是他心宁静了,这一回来过,也许就可以回备州。
带他来的人让他进去,他就走了进去。让他站哪,他就站哪儿。黑压压的全是朝臣,他想找到熊熙来,想找到陶坎,却是找不到呀,他便安安自己的心,在心底一字一字地念诵佛法。
皇帝所在的金銮殿有人高唱,让他入觐,他就又进了大殿,进入大殿,叩拜皇帝完,站起来,他忙着抬头端详,想看看皇帝是不是人说的佛祖相貌,却是看不到,光线,冕珠,把皇帝的脸遮盖得严严实实。
反而是他先感到恐惧,怕占住“冒犯”一词。
他在心里念叨:“皇帝不是狄阿鸟,皇帝不是狄阿鸟,我瞪着眼看他,他一怒之下说不定杀人。”
正纠正自己的动作,遏制自己的好奇心。
皇帝说话了,皇帝说:“高显的实际情况,是你为掩饰战败,夸大了吧?高显奴有那么骁勇善战吗?”
马天佑一头燥汗就上来了。
也许他没有那么顽强作战,但高显兵就是那么骁勇善战,而且为了美化自己对敌人的杀伤,他还撒谎了,真要按实打实的情况,高显兵比自己之前说的还善战。他一头扎下去,大声说:“皇帝陛下。末将所言句句属实。高显奴普遍长得高大,身强健壮如熊,多数军卒比我们的士兵一头有余,像巨人,兵器也比我们的重二三十斤,一人发威,抡起狼牙棒,十几人近不了身。”
皇帝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他常年习武,吃的又好,比乡下那些没吃没喝的农民也能高一头,并不觉得高显奴有何高大。他“恩”了一声,极尽威严,转到他关心的另一个问题:“朕问你。你被东夏讨要走。是因为你与狄阿鸟曾有结拜之情……”
马天佑连忙请罪。
实际上,马天佑和狄阿鸟结拜,这些情况早有人向皇帝说明过。
皇帝示意他不要太惊恐,不要打断自己。
等马天佑不说话了,皇帝继续问:“你在东夏,见到狄阿鸟了没有?东夏狄阿鸟在干什么?他的大臣在干什么?”
马天佑屏息凝视。
片刻之后,他大声说:“我知道的不多。我就知道他到处问人,世上有什么比马跑得还快?”
随着有人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大伙就都忍不住了,笑得振聋发聩。为什么他们就笑了呢?马天佑有点紧张,左右看一遍,大声说:“这是真的。他的一位大臣和末将在一起住过,末将和他交情甚好,他就在天天琢磨什么比马跑得快,他们在一起聚会的时候,入个座也要相互说,好男儿比马快。他们全国真的都在琢磨怎么比马快。末将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假话,甘愿灭族。”
殿内安静了下去。
但旋即又“轰”地喧闹。
皇帝压住声音,都在笑,他说:“狄阿鸟他没事干了,琢磨什么比马快?”他一边笑一边说:“朕其实早有耳闻,只是不相信而已,你这么说,那就验证了。”
皇帝也哈哈大笑,说:“东夏不足为虑,朕要亲临白登山,从白登山,上谷方向解除北平原之围,顺道捉点高显奴,看看他们如何善战法。”
退了朝会。
陶坎的家人来找马天佑,马天佑就去了,一进去就显得意外,陶坎奉一人为上首,自己坐在下面,用一只手曲握,放在嘴边,帮助忍住咳嗽,两眼炯炯看着马天佑。自从吐血后,陶坎的肺就出了问题,马天佑猜想,这一次朝廷会把他派回去,也许让自己跟着他也回去,连忙说:“将军壮志再起,要带我们迎战高显奴吗?”
陶坎没有回答,给他介绍上首坐着的说:“这是上柱国羊杜大人。”
羊杜平定南朝,天下知名,马天佑大吃一惊,连忙见礼。
陶坎却是迫不及待地问:“你今天在大殿里说的话,你之前怎么没有给我说过?”
马天佑苦笑说:“我在东夏就没有外出走动,听他们这么说,就像是笑话一样,人家对我有恩,我回来当成笑话到处讲,取笑他们君臣吗。”
陶坎叹息。
羊杜也叹息。
还是羊杜先说的话:“对我朝君臣来说,就是个笑话,而实际上,却反馈出两个情况,首先,东夏疆域扩张,已经大到狄阿鸟发愁,战马都不足以联络;其次,狄阿鸟察觉到随着距离的增加,官府变得缓慢,正在想法设法,提高东夏朝廷的办事效率。”
他说:“张怀玉送来西方军情,走了一个多月,在上书房放置一旬,等皇帝和大臣们讨论完,说派兵支援,问我,我苦笑了,我说,陛下,你还是让他自筹,自行决断吧,以后也都这样,否则真要支援,起码三个月已经过去了。朝廷运作起来,效率已如此低下,我们怎么还能有心笑人家呢?倘若张怀玉在西域造反呢?当然,他不会,但是我们假设一下,如果他有意封锁,我们几个月后才能接到消息,会觉得要多么可怕有多么可怕。难道人家问什么比马快,不是奋发图强,增强国力,加快官府办事效率的最有力印证吗?君臣却是笑得天翻地覆。我不理解。”
陶坎咳嗽道:“我没有想这么多,听公爷一讲,浑身都是冷汗。”
杨杜说:“陶坎呀。既然你能看重我的意见。我想说,与高显作战,你别去了,你病着。就别去了。你也很难战胜,甚至根本打不赢。”
马天佑猛地抬头,盯住羊杜。
这是匪夷所思的论调。
羊杜说:“北平原一时高奴难以打下,霸郡方向又被割断,州内已不是你离开时的模样,你能打出个什么局面呢?难大败,难打赢,回来还不是个败?难道等高显退了,反攻湟东湟西?”
陶坎叹道:“是呀。就是这么一个情况。只要北平原各路人马不失和,高显也难下。”
羊杜犹豫了片刻,低声说:“你还是安心养病,等着去平陈州之乱吧。拓跋晓晓要改信佛教,想住到寺庙里,朝廷已经允许了,一旦他能自由活动,定会消失不见,他若回陈州,因为三方国书在,我靖康与东夏失和,拓跋氏百姓现在困苦,他顺理成章可以起兵。这样的英雄,没有你这样善战的大将征伐,是没有人能平定的。现在那么多外族依附,其心,那是跃跃骚动,如果不能第一时间扑灭他拓跋晓晓,怕归附过来的部族全跟着做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