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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已不是太远,雪像知晓自己的命运,集中在几天降下,刚消停一、二日,就又下,过了鞋底之后,没过脚面,没过脚面之后,就又过脚拐,正旦过后,出来走亲戚,只剩下白皑皑浑然天成的一个世界和那些裹头巾提篮子欢天喜地去走亲戚的大人和孩子,田野间,道路上……这雍人的古老传统,紧紧把以血脉、友情为媒介的关系勾连到一起,大雪隔不了,距离挡不住,组成了雍人的己、家、国、天下,有亲戚不走,不仅仅是亲情的疏远,还会面临道义的谴责。
杨燕燕还想拉着李虎跟自己一起走亲戚呢。
她知道李虎的亲戚只得李虎叔侄去走,心里虽然不高兴,却还是跟她娘一起送出来,家里的人都在叮嘱李虎他们路上小心,她却要李虎不要喝酒,要早点回来,再跟着自己去走远点儿的亲戚去。
那中年玉匠伙计留石场了。
夫妻俩,李虎带着李鸳鸯、方海、李四就给汇入到走亲戚的洪流中,上了官道,那官道都已经踩成镜面的,马都走不稳,好在天上仍一阵、一阵降雪,给镜子上留些疙瘩……走十几里,到了岔路上,两边就分手了。李多财要一个伙计也不留,全跟着李虎走,李虎不肯,相互商量来、商量去,去田家庄园的路更远,万一石场开工前赶不回来,家里需要有人主持石场大局,李鸳鸯就给了李多财这边。
李多财看着一辆马车,两匹快马走成小豆点儿,才和李鸳鸯一人一边马车车辕,继续赶车上路。
田氏有好几所庄园,其实最北面的一所,挨卢龙塞很近,其实都在以前东夏的控制地域,后来朝廷给了狄阿鸟一个镇北平原的名誉,东夏实际上控制上整个北平原一线,田文骏为了少和狄阿鸟勾连,就在那庄园留个庄主,自己一家住到魏博边上去,田晏风知道狄阿鸟会去看他,去魏博不方便,高显也有很多学生去看他,去魏博也不方便,怕他这些孩子们去魏博会不会被官府为难,因而犯险,每年只要一过冬,他早早挪到紧挨北平原和湟东的边界处,那儿的霸郡也有他们一所庄园。
霸郡是有名的通地,路也好走。
要是再往北,就已经山连水阻,是历年来朝廷抗击北敌的一道重要防线。也就是说,之前,特别是屯牙关被拔之后,霸郡和霸郡以南才是官府的实际控制区,往北虽有村镇,有些地方慢慢恢复官府治权,但多数民户曾被夏侯武律和龙青云瓜分,地方上是大片的游牧区,牧人和农人混杂,而保留生机的村庄都在山里,荒凉如湟西。这也是东夏人在北平原问题上所不能接受的,兵家、政家权谋是一说,交给东夏时的北平原,未必能抵现在北平原的一个边邑镇,还到处都是敌害。
虽然有马,但是雪大,李虎他们仍走两、三天才到。
李虎前些年替阿爸来过,进了霸郡,就能找到了,到了庄园,北边来的客人已经上来了,好多的高显人……东夏那边却没有,毕竟他们要来,就得连跨两个国家的国土。尽管东夏那边没人来,也已经分外可观,当年**学堂的孩子,而今都是到了三十、三十多岁,正是人生的黄金时期,早已经成为高显强大的一股力量,而为了来看老人,确保这些当年的学生,而今权贵的人身安全,今年,高显军队的一个万人队通过卢龙塞出来,在靖康国土上死死看着靖康军队。
反正因为人多,庄园难以甄别,老人又说自己该入土的,也不让人甄别,李虎带着方海和李四一说是亲戚,就给摸了进去。
他们也带了些礼物,但比起高显来的权贵大大不如,再加上编来的亲戚,又是远亲,被安排到庄园的西边……到第二天,才给安排去贺田晏风。
堂内堂外都是些威武的叔伯,一看就已经是北方著名的巴特尔,但都恭恭敬敬,不敢高声喧哗,李虎路过,知道这些人里头,有很多是阿爸的同窗,路过时也一路给他们行礼致意,不知谁说了一声:“你们看这少年像谁?”他们之中,竟有好几个那喊李虎一声,在哪儿细细琢磨。
得了一句“太像了”,李虎才得进去。
他知道这些叔伯说“太像”是像谁,这是一个做儿子的高兴事儿,长得像老子,就叫“子肖父”。
进去之后,田晏风穿了一身喜庆的寿衣,坐在堂上喝茶。老人年龄已经大了,可以算高寿,因为来的人多,自己的学生呀,近亲呀,在一起说说话,陪陪吃宴,至于远一点儿的,家里的人不想让他接待见面,可老人觉得不好,就这样,单独留个时间,一个见上一面。李虎到来,他也给愣了一下,手指着,想说没说,旁边的管家怕他年龄大了,闹笑话,连忙打一旁提醒他,告诉是哪哪的远亲,别认错。
李虎看着是单独见,行礼说:“阿爷。我是宗虎。今年我阿爸来不了了,去了北边,阿奶让我替他来看您。”
老人一下站起来了。
说的是隐晦,但老人心里却是留着心,如果不说这些话,老人只是看着像,拿不准,说了这些,那就明了了。
管家跟管孩子一样哄他:“坐下。坐下。站着累,说两句就好了,说两句,别说太多。”
说完,还给李虎使眼色,告诉说:“老太爷身体倒硬朗,只是一到过年,见的人多,怕吃不消。”
老人往外指了一指,嗓音有点浊,但很清晰。
他说:“老蝉。去。其它的人明天再见。挡了。我跟这孩子有点话说,让他陪着我,送我回去。”
这是?
管家有点闹不明白,一个远亲家的孩子,自己都记不住是啥亲戚,于是纳闷地扭头看一眼,怏怏往外走,去吩咐。
这是老人的族亲,关心是发自内心的。
他走到李虎旁边,拉了李虎,小声提醒:“扶他回吧。别给他说太多,他精力已经跟不上了啦。老了。前头跟东夏开战,还病一场,不想打仗,这又给操上心了。”
李虎点了点头,走过去扶老人。
田晏风喉咙里低哽一声,却是问他:“宗虎。你多大啦。你咋来的?”李虎一一告诉他,扶老人去内堂,再经过内堂出去,身边无人,说到这个咋来的,那便是一言难尽,第一句是说:“阿爸把我流放了。”
一看老人惊颤,紧张他。
他连忙解释说:“他磨练我呢。前头阿爸北征,国内无人,是我领兵在北平原与陶坎元帅决战的,死的人挺多,还战败了,过后,我又不肯议和,他说我不懂何为生何为死,一味求胜,将来会变暴君,就让我来这儿明白何为生,何为死。流放只是个理由,就是让我知道、知道道理,阿爷你不要为我担心。”
接着,就又说他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
田晏风慢慢回过味来,要求说:“那你住下,住下,多陪我几天,还有个事儿呢,得让你知道。”
片刻之后,他亲切问李虎:“那你阿爸让你明白的,你明白了吗?”
李虎说:“明白了一些,却很笼络,到现在,我也不是全然明白,我们东夏还有数十万大军,为什么就不能把北平原拿回来。”
老人点了点头。
走了自己居住的院落,进了屋,老人自己坐下,执意让李虎坐自己身边,才握住他的手说:“你也是个好孩子,跟你阿爸当年一样呀,英武聪慧。你阿爸,我已没什么可教他的,他已经超过乃师,青出于蓝了,但是阿爷呢,也还能教导你一些道理。如果你阿爸呀,他是那些跻身到英主的君王,有你这样的儿子,高兴还来不及,即便北平原不能夺,他不愿意再打下去,也会高兴……但他不是。”
他哈口气,转个身,在几桌上写了个字,让李虎看,李虎站起来,趴跟前,一看,是个“人”字。
他问:“这是个啥字?”
李虎笑着说:“爷爷。是个人字。”
田晏风在中间拉一横,问:“现在呢?”
李虎一看,是“大”字,说:“大。”
田晏风轻声说:“人是根本呀。没有人,何来大人,君主?这人能被贯穿起来,从一为十,从十为百,继而为国,那就是个大,大是力量,是权力,是凡人中的君王。”
李虎点了点头,见他在大字头上又拉一横,主动说:“现在是天。”
田晏风说:“看明白了?”见李虎摇头,缓缓地说:“天护万民。像是伞,打在了万民的头上呀。”
他用食指往上指了指,轻声说:“这才是天呀。”
李虎受到震撼。
田晏风说:“你阿爸要做万民头上的一把伞,利益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
也不知为何,听得这一句,李虎心里触动,猛然间泪光盈盈。刀枪剑戟,杀声震天的战场,春花雪月,闲庭操琴的家园……一动一静,浑然交织,竟全汇合到伞之下,再接下来,变成生动活泼的人,每一个,走两步,笑一笑,最后,却是庄严的朝堂……这凡人的笑,这庙堂的肃,是有一把伞呀。
田晏风说:“前头你还小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被掳,那些将士们舍命救你,那些土匪舍救你,一路上死一路,将士们则罢,听说那些个马匪也几乎死绝,为什么呀?是什么让他们舍生忘死,他们为的什么?他们想在你阿爸的庇护下过没有厮杀,美满和睦的日子,夺回你,就是他们献给你阿爸,以示效忠的投名状,为此不惜一死。你阿爸他庇佑了万民,万千东夏国人的力量汇聚他一身,无往而不胜……反过来呢,你阿爸他也一心好好做这一把伞,他心里有军队百姓的死活。”
李虎后退一步,拜谢说:“阿爷一言,虎茅塞顿开。”
田晏风轻轻咳嗽,说:“你阿爸流放你,就是想让你也有这股力量,心里同样有这些军队百姓,生与死,你是他们的伞呀。你汇聚了力量,你持一国,如果不犯错,这股力量不散掉的话,你一生,不过成就了个大,何以问触天心?你若是持了这个大,岂不是与乃父背道而驰?将来的你,就是扫平四合,而今你阿爸珍惜的,放在心里的人和物,放心吗?他的爱的,你不爱,你是在毁灭他珍惜的一切呀。”
李虎却又不明白。
他反问:“那阿爸为何又将我流放到靖康国呢?他为何不流放我去极北之地征战厮杀呢?”
田晏风道:“这个以阿爷身为人臣的立场,不可直说予你。若一定要说,阿爷问你,这天下的百姓,分谁家的、谁家的了吗?哪怕分了,在你阿爸眼里,却是没有分别,他给我说,君失其鹿,只有王者逐。”
阿爸的问题?
怎么夺回北平原?
自己拿什么夺回北平原?
一道闪电一样在天灵盖里闪了一闪,李虎欣喜若狂,大叫道:“阿爷。我明白了。”
田晏风端坐含笑。
李虎突然问一个问题:“那阿爸若是想逐鹿于野。阿爷会站在他这边吗?”
田晏风一边试图拉他起来,一边说:“鹿没了主人,我的学生来夺,那是他的成就,他夺来,治理天下,就有我的学说和思想,虽非圣人,而雨化万物,也是我的成就呀。要是鹿有主人,主人未曾走失,他硬要夺,那是血雨腥风,生灵涂炭,那是我的耻辱,身为先生,没有教导好自己的学生,让他置万千生灵于不顾,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又说:“我看这头鹿离要走失也不远了。”
李虎诚恳地说:“是呀。这靖康的百姓,吃饭都难……我未入境前,心中恼恨,觉得他们不就是那些靖康的军队吗?可是来了,却觉得他们好可怜、好可怜,他们屁股上烂着洞,冬天穿着单衣,野菜混着汤水煮,就是这样,还是谁想欺负谁欺负,便是我,他们欺负不了,就来诬陷。”
田晏风点了点头,激动地说:“何止。何止。我年岁到了,我什么不敢说的?眼下庄园遍地,你知道庄园的奴户怎么耕种吗?很多带着镣呀。妙龄女子服役于主人之家,壮年劳力耕作于田亩,无衣物无所食……朝廷无力赎夺,因为人口减少,赋税减少,反而对外头还有口气的百姓再课以更多的赋税。而读书人?却更难为官了呀。皇帝意在开科,最后为了统合门阀的力量对外作战,又不得不恢复九品中正制,反倒倒退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他说:“这也是你阿爸流放你到这里的原因吧,人之失,己所得……从人家身上可以得到自己的反思。就看新皇帝的了。现在你阿爸避战,他已经没有对外的战争,若是能够看到国家的危机,放手作为,还能沉疴得返,若他看不到,反而满足于自己父亲的赫赫武功,那便要失掉自家的鹿啦。”
若在以前,得到别人复述事实,李虎会窃喜,觉得是机会,但现在,他仍然觉得是机会,却多了一团伤感……这鹿走丢不走丢不管,这种国事却关系到很多自己身边的人,若不是自己,若不是燕燕他哥,在努力去改变,他们会过得很苦、很苦,从其它人身上,就能看到他们的苦,而他们是纯朴、善良,而且极其胆小的,便去县城,都要一起去,都要去本地人的地方吃饭。
田晏风叹气说:“孩子。有两个人在我这儿呢。你得见见。本想着等你阿爸派人来,让他们跟着走,现在不成了,明天,我就让他们隐匿姓名,跟高显那边的学生去湟西,经湟西,再回你们东夏。你别管他们了,你在我这儿住几天,陪陪我,我也好知道你都读什么书,读得怎么样。”
李虎一时没有多想,好奇地问:“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