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玉的奏书抵达长月,东夏的声势也已经造了起来。
如果说前头还是猜测,则后面就是证实。
这一战,六十万军队只是保守的先期数字,皇帝也把靖康举国的国运压到上头,他整夜整夜的不能安寝,要求战报随时到随时传,而战报几乎每个时辰都有抵达,好的,坏的,他也就每时每刻都处在喜悦和愤怒当中,开战已经月余,每天都这样儿,无疑对他的身体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他不安生,皇后也不安生,皇后劝是劝不住,只好反复问寝,叮嘱太医院,盯着御膳房给他进补,生怕他春秋之年一病二灾的。
他却顶得住,除了前日偶感风寒,有一点点咳嗽之外,也只是显得有些消瘦,而且精神更是熠熠。
读完张怀玉的奏报,他沉思着,缓缓将朱笔提到奏书上方。
正要下笔,写上让张怀玉进一步关注事态的话,大长秋带了几个宦官,后面还跟着当值的几名中书舍人,轮值的几个丞相相公,他们都是搂着前衣,一路小跑,还没到,大嗓门的宦官就惊喜交加地喊唱:“陛下。东夏国的喜报已送达京城。东夏王狄飞惊向我王陛下奏报,东夏一国倾全国之力,围住了陈朝三十万大军……”皇帝明黄龙袍下胸口猛然凹起,又慢慢地平复上来,可见这一口气的深长。
皇帝终于猛地一拍龙案,喜形于色,叫了声好,自己则站起来,缓缓走了出来。
众人在廊下拜见。
皇帝心情虽然不错,却是说:“前日诸卿还为东夏是否履约忧虑,没想到率先大打出手的反倒是人家。”
众人连忙称是。
皇帝却是又说:“每日军报喜忧参半,国中诸将并没有传来多少振奋人心的消息,反倒是外藩……”他扫了一眼,见有人捧着一封奏书,略一示意,知道是狄阿鸟的,就要求说:“念。”
宦官当众唱念:“大圣皇帝陛下,恭折仰祈圣听,臣婿阿鸟拜谒顿首……”一大堆臭长的格式体,皇帝已经不耐烦了,轻声问道:“他狄阿鸟何时学会上奏体格?该省了省掉,直接念后面的内容。”
这确实不是狄阿鸟的原文。
审核文书的臣子们嫌他历来上书野路子出身,誊抄的时候给他加套了若干,宦官自认为自己择不到原文,略一犹豫,求助于身边的舍人,舍人便站起来接过书信,上下瞄几眼,念道:“臣阿鸟自与皇帝约,不敢背忘,然而陈国势大,东征途远,不敢轻动,害上邦朝野系心,请走爱子,大不该……”
一句话,皇帝就有点脸红。
这不过是个作为开始的叙述,接下来才是重点:“臣立国以来,屡受上邦资助,受皇帝陛下关念,岂敢不思报效?况臣及臣之国,皆道义为先,性命其后,得悉陈贼妄夺高奴,乃亲击之,贼日益增兵,臣亦发国中十五以上,六十一以下丁,壮妇女子,唯奋力一战,以图报效……既若是,可容臣津津乐道,上书与皇帝语,皇帝待臣一,臣还之十,皇帝厚待于臣,收之成效矣。”
一名相公立刻打断说:“得意忘形,无礼至极。”
皇帝笑笑,并不放在心上。
他狄阿鸟拿出全国男女上阵,嘚瑟一回又有何妨,何况人家不含恶意,只是在说:皇帝你对我好,我十倍还你。当年你厚待我,今天得到收益了吧。看起来是无礼,实际上也是一种高帽子。
若是天下士林议论,人们岂不是会说:“皇帝有识人之明呀。当年那东夏王,皇帝看准了,你看看,人家拿出几十万人为皇帝打仗……”
皇帝想了一下问:“朕要怎么赏他?”
众人面面相觑。
拿出几十万人准备聚歼敌人,胜了,怎么赏?败了,国内死了一地,怎么赏?功劳太大,都无可赏。
众人苦思冥想,还是相公们有经验,一名老相公颤颤巍巍地说:“当年就藩,给他的其实不过是个子王爵,而今他东夏国势已成,子王已不能匹配,何不提高他藩王的品级?这个对他来说或许无用,但是说没用也不是完全没用,起码让他的身份地位在对照上有改观……”
皇帝懂他的意思了。
来虚的,尊崇他,让他显得贵重,同时也告诉天下人,我是君,你是臣,我可以升你的级别。
老相公又说:“他的儿子不是在长月吗?亦可荫及他的子孙。”
皇帝又领悟到点儿什么。
送往长月的这个儿子不是他正妻所生,如果一违常理,给他庶子进爵,将来世子盖不住庶子,倒也挺有意思的。
他寻思片刻,宣布说:“赏他一个亲王爵。给他儿子也加个勋爵,再从内府中拨出银两、绸缎、皇家器物,城外辟一片庄园,具体你们再议,回头报给朕,不要吝啬了。”紧接着他又问:“东夏的使臣是不是在长月,宣他觐见。”说完,他转过身子,移步就走,众人再行礼送他。
他心里高兴,这一走,直奔皇后的寝宫去了。
到了,王本才刚刚走,又送了一地的特产。
从私人的角度上讲,皇后是秦禾的母亲,是狄阿鸟的亲丈母娘,如果善加利用,更是朝廷中的一大强援。
所以有事儿没事儿,只要东夏官方或大的商团来京,都要假称受秦禾所“托”,看望皇后娘娘。
皇后也乐于见他们。
十月怀胎,止此亲生一女,走得这么远,那还不天天挂念,自然是见了东夏来人,就想问问女儿的近况。
皇帝来了。
皇后也已经知道了好消息,别有用心地笑道:“自古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众将战场上还未施展手脚,你这女婿却是不过了,一国不分老幼,全给上了战场。”
皇帝知道是东夏的使臣递给的话,不过心情确实好,捻须陪她笑一阵,却是说:“你这娘亲倒被人家收买了。人人都知道,这东夏国人来京城经商,背后都说是有靠山,这靠山呀……”意思还没有完整地表达出来。皇后就接上了:“爹娘自古就是女儿的靠山,哀家就是他们的靠山。”
皇帝撞个不痛快,讪笑一回。
他瞅着宫女们收起礼品,挽着皇后坐下,却是说:“你要是想禾儿,朕召她回来,切不要再私下见东夏国人。这东夏国人来你这儿,岂没别的心思?此次,你女儿女婿是给你长了脸,但是身为一国之后,你却是没有想过,曾几何时,东夏国力已雄厚至此,敢于围困陈国三十万人马。”
皇后白了他一眼。
夫妻多年,她知道丈夫不是恶意,也是国事为重,就说:“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人家狄阿鸟不知道藏着掖着,你一要兵,人家不能派个万余老弱病残?你收复失土,人家可没有一份保留。就凭这一点,哀家就觉得这个女婿是厚道人。刚刚那姓王的小子还在给哀家说,为了打这一仗,国内十户走空九户,十二岁以上都在征调之列……”
皇帝道:“狄阿鸟明明说十五岁以上,到了他这儿怎么成了十二岁呢。”
皇后冷笑:“纠结十五岁以上还是十二岁以上有何意义?哀家还是那句话,秦禾也是你的女儿,不能人家心里有你这个父亲,你心里却没有这个女儿、女婿。”
皇帝连忙抚在她手上,轻声说:“知道。知道。这一仗打完,要他夫妻来京城小住可好?”旋即,他就起身了,说:“他来报喜,也是向朕索喜,朕不多留,还要督促诸将配合于他,为他牵住陈国兵力,否则毫无战果,朕也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