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远处的人群在摇动,渐渐地分开一条道路。
纳兰容信在马上站直身,就见一个一身黑甲的骑士缓慢地打着马走近,在轻轻用马鞭拨人,人很快就都给他让出来道路。
人越来越多,纳兰容信骑着马,不能随着打架的人移动,反倒跑到了外圈,亦不敢往里趟。他这边也站着的人。
有人也在问,便有人回答:“下八户的撒力罕巴特尔带着他的兄弟来啦。”
撒力罕不快不慢地骑着马,一直蹚到两个在底下翻滚的人跟前。
他收了马鞭,将之挂在大拇指上,执住腰刀,一把抽了出来。
一个老人看势不妙,一把抱了上去,却被他一攘,压在身后的几个人身上。
撒力罕在太阳底下亮着刀,吹着青刃,清淡地咳嗽两声。
两个在地上翻滚的人动作都停止了,抬起头看着他。
马丞立刻大喜,说:“撒力罕你来啦。你快来帮我?”
撒力罕吹完刀,一把插了回去,轻声说:“都起来吧。乡旗的男人都在等着正事,要是想打,你二人走远了打。”
两个人便笨拙地爬起来,整理衣裳,拍打灰土。
萨力罕这就故作惊讶地说:“哎呀。这一位竟然是箭长唉。你两人一个马丞,一个箭长,谁该听谁的?”
箭长一别头,闷声说:“我该听他的。可他无缘无故打人。”
马丞凑过去问:“我是无缘无故打人的么?你们要是不笑话乡录大人,我打你的人么?人家穿了一身铠甲,不就是好吗,你们有啥不舒服的?乡录大人说了,那是他阿哥打仗俘获的,咋的,他就不能穿呀?打你的人是轻的。乡录是啥人,是官学里出来的……县旗里的人护送来的。”
纳兰容信也不能置身事外,下了马,托人照看一下,就让人让让往里走。
撒力罕一扭头看到了他,铠甲太过漂亮,把他眼睛也闪了一下。
他叹了一口气,微笑摇了摇头,回过头,就冲箭长猛一伸马鞭,抽了过去,喝道:“马丞打你的人打错啦?”
这一鞭奔脸上了,绽开一条血口子。
那箭长“啊”一声捂脸上了。
撒力罕喝道:“我连你都打了,你来打我?”
他抬起头,一指纳兰容信,冷冷地说:“他穿这么一身铠甲,说明什么?他阿哥是个巴特尔。他是尊贵的人。一个阿哥是巴特尔,身份贵重,却又博学多智的人没有在渔阳,在定州,在夏州,也没有在包兰,在县旗,来到我们这个又穷又破的乡旗,说明什么?他是来干什么的?”他咆哮说:“是特意来让你们嘲笑的吗?”
他缓缓地说:“他是来帮助你们的,你们每一个人,如果你们还有心,请回忆一下上一任乡录都干些什么事儿?东奔西跑,风吹日晒,为你们做了多少事?一开始你们不了解,还有人一口痰吐人家脸上,你们眼前这个人,阿哥是巴特尔,身份贵重,却又博学多智,来到我们这里,要干的是,是要干上一任乡录要干的事,你们反倒嘲笑他。我想知道,你们可是有恩必报的东夏人?”
纳兰容信热泪盈眶,他好像一下明白了阿哥派他到乡旗的苦心。
他向撒力罕行礼,向众人行礼,铿锵有力地说:“这身盔甲我也不想穿。我阿哥是个巴特尔,爱我给了我华丽的盔甲。实际上我并不想穿,谁想要,告诉我,我就送给他,只是我来乡旗,没有再带别的铠甲,要和大伙一起上战场,没有办法才穿了它。不瞒大伙。这副铠甲,我在土里擦了半天,我还把头盔上的宝石撬了下来,虽然它华贵,我并不爱惜,我爱惜的是与你们同甘共苦的决心。”
众人大为愧疚。
一个老人缓和气氛一样说:“你咋傻呀。你咋不留州城那样的地方呢。州城啥没有呀?”
纳兰容信回身给他一揖,抬起头说:“谢谢老丈。州城什么都有,却没有磨砺男儿的尖石,没有追逐梦想的草原,小子有心造福一方,想和你们一起把乡旗变好,变富裕。”
他又说:“谢谢马丞大人对我的照顾。也谢谢撒力罕坦达的赏识,这里就算见过乡旗上的父老了。”
撒力罕叹了一口气。
这是个难得的少年巴特尔呀,坦然自若,却又彬彬有礼,年龄轻轻,上了场面也不怯。
只是穿着这么华丽的盔甲上战场,必然引起敌人的注意,若因此陨落,那就太可惜了。
撒力罕要求说:“铮容信大人。把你的铠甲脱了给他。”
扭过头,他给那个挨打的箭长说:“我打了你一鞭,你心里一定恨我,我就把乡录大人的铠甲要来换你的铠甲。不知道你敢不敢要?我也不瞒你。我是不知道打了多少仗的人,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穿这样一身铠甲上了战场,就会受到敌人的注意,被围攻被泼箭,你要是个巴特尔,就与乡录大人换穿。仗打完,这铠甲就是你的了。我想乡录大人也不会不舍得。”
那箭长看了纳兰容信一眼。
纳兰容信分明地看到他眉心有道鞭打出来的深沟。
他摇了摇头说:“我是乡录。在乡里的秩序是第二。没有乡都在的时候,我就是带领你们的人。我怎么能换了铠甲,让别人为我吸引敌人呢。这位箭长。撒力罕坦达因为我打了你一鞭。打完这一仗,我就把铠甲送你。作为这一鞭的补偿。希望你不要记恨他。你自己有错的地方,马丞是你的上级,你向你的上司动手,眼中无高下,就等于任何人有无官职,皆可向你动手,哪怕你那一箭的百姓。这就是秩序。我今天在这里,必须先讲到秩序,我们乡旗所有的男人都在了,要去打仗,就是军队,没有秩序,我们上了战场怎么办?送死吗?所以从现在开始,请你们遵守秩序。”
他回过头,又向马丞请求:“马丞大人。我们的目的是打败敌人,解县旗之围,虽然应该你来领兵,但众人更能信服我的撒力罕坦达,如果您是一个有胸怀的巴特尔,就把人交给他指挥吧,你做他的副手。”
马丞正要说话,纳兰容信带着期待请求说:“我们要的是一旗一心,相争不如相让。”
马丞点了点头,把象征“马丞”职位的铜腰带取下来,双手递过去。
纳兰容信又想起了阿哥,他记得阿哥表彰将士的时候会怎么做,便举起一只手喊了一声:“带领我们吧。”
有人立刻跟着他喊:“撒力罕巴特尔,带领我们吧。”
撒力罕本想推让,然而喊声潮水一般四起,人们无比激动,振臂举刀。
撒力罕骑在马上,环顾四周,人头在近,马匹在远,铺开去,不知有无千人,按照户数,那是一定过千。
这还是抽兵去完包兰的人数。
他也不免心情激动。
这只是一个乡旗呀,当年他出兵,除去那些缩头缩脑的奴隶,也不过此数,再找亲戚借,找其它首领借,凑个数量,数量是远远超过,但从来也不曾一心,以此来看,东夏现在变得多么强大呀。
他看到纳兰容信向他点头。
他看到一些昔日的部众混在里头,因为食物的丰富而脸色红润,身体健壮;他看到了老人和孩子,他们自愿而来呀,他看到了几个箭长抱拳的抱拳,扪胸的扪胸,那是将信任托付……他又看向马丞,这位也算好些年的老兄弟了,眼泪在流淌,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觉得自己雄心消磨,今天又重新振奋了,因而感到高兴吗?
他举起象征马丞权力的腰带。
他心甘情愿地举了起来,虽然说只是这一次。
天上的太阳无比的刺眼,好像撒马尔的魂魄在上空飞扬。
他大喝一声:“箭长整队。我们出发。任何人进犯我东夏,侵害我民,无论多强大,必将他焚灭。”
众人上马,马大大小小,人高高瘦瘦,兵器或长或短,衣甲各式各样,却在沸腾,有人大叫:“救大王。”
在纷乱的喊声中,一个活跃的年轻人热血沸腾,大叫:“我会一首歌。我会一首歌。我听军队路过唱过。”
他说唱就唱,跑着调调也唱:“岂曰无衣?与你同袍。大王兴师,修我戈矛。与你同仇。”
唱一回,他扭头找到纳兰容信说:“乡录大人。我们也唱吧。”
纳兰容信知道这歌不止这一段,但是因为词类似,这个年轻人也许只有这一句,而且还有几个错误。
他点了点头,跟着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他唱了,又有人跟着唱。
因为词记不住,人唱得乱七八糟。
马一跑句子传出来更零散,众人就唱成:“大王兴师。*戈矛。”
也不知道百姓们以多大的热情去县旗救大王,激动得面庞发红,后来也不用唱的,扯嗓子喊:“要救大王。*戈矛。”
汇合起邻近乡旗的一拨人,那乡的人也学去了。
他们就像传暗号一样传给他们乡旗自己的人。
大家汇合成洪流,扛枪举刀,吆喝声却又变了,成了“要救大王,*弓矛”。
在这样汇集成大江大河的怒吼声中,他们争先恐后驰马奔走涌向县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