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高溪街,薛府。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乌云……岛云蒸大海,大海……大海……大海……”
犁牛侧卧也似的山石前,一名宫装少女端坐在矮几上,口中连吟了几声‘大海’,那美玉素琢似的眉眼,却是越皱越紧。
忽地,她将身子往前一扑,颓然的伏在了矮几上,口中连声叫道:“不成了、不成了!这整日里闷在家中,却哪还生的出什么诗情画意?再这般下去,日后我嫁了夫婿,也定是要被嫌弃的。”
口中哀怨着,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却越过葱白也似的腕子,偷偷往对面亭中瞄去,顾盼间星眸流转,却哪有半分颓唐烦恼之意?
旁边两个侍弄笔墨的小丫鬟,听她为了能出门游山玩水,竟不惜拿未来夫婿做筏子,都不觉掩嘴闷笑起来。
便连凉亭中几个仆妇,也忍不住相顾失笑起来。
唯独居中一把逍遥椅上,某个体态雍容的妇人,却是垂眉低目毫无反应,似是早已经沉沉睡去。
“母亲当真睡着了?”
等了半晌依旧不见回应,少女撅起小嘴,无可奈何的重新坐正了身子,捻起一支如椽大笔,顺手往砚台里一搅,悬腕在那铺开的白纸上挥毫泼墨,只顷刻间,便写就了一首五言绝句。
将那毛笔小心倒转了,递给捧着笔洗的丫鬟,少女‘豪迈’的将那首诗举起老高,先胡吹了几口大气,又摇头晃脑的吟诵道:“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念完之后,少女将那纸重新往桌上一铺,捋了捋下巴上根本不存在的胡须,闷着嗓子老气横秋的叹息道:“唉,此诗气象非常、立意不俗,只可惜失之于粗疏,到底称不得形神兼备——依老夫之见,作诗之人定是还欠了些历练,若能任其饱览湖光山色、海阔天空,日后必有一番成就!”
没等她把这番话说完,旁边两个小丫鬟,都已然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而少女一面装模作样的品评着,一面又偷眼往亭中望去,却见母亲依旧高卧在逍遥椅上,半点该给的回馈也没有。
“莫非真的已经睡着了?”
少女小脸一垮,俏皮的扁了扁嘴,起身离开矮几,闷闷不乐的到了一旁的曲水流溪前。
把鲛帕往大石头上一裹,侧坐着褪去鞋袜,将两只鲜菱嫩藕也似的赤足,一股脑都浸进了溪水之中。
时近中秋,虽说闷热未退,可到底比不得盛夏时节。。
因而被那冷水一激,她便忍不住娇躯微颤,却兀自不肯将赤足从里面拔出来,反咬着银牙往里把腿儿伸展开,将两只白生生的足儿,闹海哪吒似的在溪中搅弄着。
不片刻功夫,少女就渐渐适应了水温,惬意的闭上美目,将身子微微后仰着,挺起了胸前一对儿长势喜人的傲物。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女正茫茫然,将神魂游荡在天地山水之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呵斥:“你这疯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玩儿水,也不怕染了风寒!”
听了这呵斥声,少女又将那红润润的小嘴儿一扁,赌气似的用脚丫兜弄着水花,愤然道:“谁让哥哥只顾着游山玩水,却把我和母亲丢在家里不管不顾!”
说着,她回头丢了白眼过去,却忽然发现原本捧着砚台的小丫鬟手里,已然换成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呀!”
少女当即便跳了起来,噘着嘴娇声抗议道:“母亲方才果然是在装睡!”
眼见妹妹如此跳脱,薛蝌无奈的摇了摇头,径自去了凉亭中向母亲问安:
“母亲,您今儿身子可觉得松快些了?”
那妇人早自逍遥椅上坐直了身子,缺了血色的脸上满是慈爱,笑着摇头道:“多少年的老毛病了,也没什么松快不松快的。”
说着,她抬手挥了挥衣袖,亭中的仆妇便都乖巧的退了下去。
等到亭中只余下母子二人,薛蝌这才压低嗓音,愤然道:“那王仁只敷衍了儿子几句,就把儿子打发了,显是未曾将咱家放在眼里,更不愿意替咱家出头!”
他口中的王仁,正是九省都检点王子腾的儿子,荣国府二乃乃王熙凤的亲哥哥。
年初时,他从京城到了江南,在父亲帐下暂充帮办、管代之职,虽没有正经的官身,可一应大小事务,哪个敢绕过他这位衙内?
而薛家近来因生意上惹了些纠葛,欲求助于王子腾,自然也要走这王仁的门路。
原本薛蟠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南下宁波府拜会王仁,谁承想还没来得及动身,就先得了消息,说是王仁已经到了金陵。
薛蟠大喜,忙备了厚礼登门求见。
谁知那王仁收了礼物,却半点不提帮衬之事,只着三不着四的说了些车轱辘话,便来了个端茶送客。
“唉。”
眼见儿子又是愤恨又是无奈,妇人幽幽叹了一声:“纵然是沾了些亲戚,可咱们这孤儿寡母的,又拿什么让王家高看?”
母子二人相顾黯然半晌,薛蝌又无奈的拱手道:“看来儿子也只能去京城走一遭,请伯母出面转圜一二了。”
“也只能如此了。”
妇人点了点头,随即又不禁摇头道:“原本瞧大哥儿是个不争气的,却不想竟攀上了门好亲戚,这买卖也重新兴旺起来。”
薛蝌一听这话,脸色却顿时古怪起来,断然道:“那等好亲戚,还是不要也罢!”
二人口中的‘伯母’、‘大哥儿’,不是旁人,却正是薛姨妈和薛蟠母子——而所谓的‘好亲戚’,自然指的是吏部王尚书。
要说薛家这些年,也当真是流年不利,先是薛蟠的父亲撒手人寰,紧接着叔叔也得了急症不治身亡。
于是原本在黄商中首屈一指的薛家,竟只剩下一门的孤儿寡妇。
薛蟠母子还算是好的,毕竟有王家和荣国府可以依靠。
而薛蝌这边的形势便要恶略了许多。
虽说他不似堂兄那般是个憨蠢纨绔,可毕竟年轻时浅、威望不足,这些年跑动跑西的,看似风光依旧富贵不减,暗地里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闲话少提。
却说母子二人,定下进京求助薛姨妈的规划,薛夫人迟疑半晌,忽又吩咐道:“把你妹妹也捎上吧,等明年梅家任满回京,差不多就该完婚了——且让她跟着你伯母学些京里的规矩,收敛收敛心性,也免得到了梅家生受不得。”
“这……”
薛蝌却顿时为难起来。
妹妹薛宝琴自八岁起,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的,他倒并不担心这丫头会适应不了路上的颠簸。
可母亲素有痰症,兄妹二人这一走又不知要多少时日,身边没个亲人陪着,却如何使得?
“母亲!”
便在此时,薛宝琴忽然自一丛夹竹桃后跳了出来,几步到了近前,将臻首往薛夫人腿上一伏,娇声道:“我才不去京城呢!哥哥走后,我正好做个管家娘子历练历练,岂不比学那些死规矩强出百倍。”
“我的儿。”
薛夫人爱怜的抚弄着她头上的青丝,摇头苦笑道:“你方才不还闹着要出去游山玩水么?如今正好遂了你的心思……”
“京城我又不是没去过。”
薛宝琴将头一仰,嬉笑道:“到处乌突突的,哪有咱们金陵的风景好?等再凉快些,我就陪着母亲去乡下庄子住几日,既能让母亲将养身子,又有的玩耍,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她满口都是体贴依恋,薛夫人眸子里便不觉有些湿热,低头将下巴往她额头上蹭了蹭,柔声道:“我的儿,那梅家明年外放回来,怕是要大用的——你跟着哥哥去了京城,同荣国府、王家多走动走动,以后嫁过去多少也能有个依靠。”
自打薛宝琴的父亲去世之后,梅家就有反复之意,也正因如此,薛夫人才想着让女儿先去京中,同几门显赫亲戚走动走动,也好让梅家多些顾忌。
“我……”
“大爷,柳管家使人传了话进来!”
薛宝琴还待据理力争,外面却忽然有个婆子,远远的招呼了一声。
薛蝌闻言,忙招呼道:“柳管家都打听到些什么?快禀了我听!”
原来他在王仁哪里吃瘪之后,却并未彻底死心,特地留下了随行的管家,探听王仁来金陵城的目的,看看有没有顺水推舟的机会。
那婆子紧赶几步到了近前,还不等把礼数施全了,又听薛蝌催促起来,于是忙道:“柳管家说了,王衙内这次离开宁波府,是打算回京城一趟。”
回京城?
薛蝌眉头一皱,诧异道:“既是要回京城,来咱们金陵作甚?”
自宁波北上京城,要么走海路,要么走京杭大运河,途中压根不会路过金陵。
“听柳管家说,好像是要等个什么孙将军,然后再一起北上。”
“孙将军?!”
“孙将军?!”
两声惊呼同时脱口而出,却是薛宝琴抢先了一步,自母亲怀中起身,喜道:“莫不是近来传闻中,一剑定湖广的孙绍宗孙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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