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权是什么?
张世泽何曾思考过这样的问题,此时被骤然问起,脑中自然是一团浆糊,茫然地摇了摇头。
“唉!”张维贤叹口气,不知是在为自己这个孙子叹息,还是在为大明叹息。
“如今的大明已经不是二祖时期的大明了,二祖手中至高无上,生杀掠夺皆在一念之间的皇权,早已被被层层裹在了茧子里。”
这时,张世泽反驳了,说道。
“不对吧,当今圣上刚刚继位之时,便兴起贪污大案,一连惩治十几人,去岁之时,强闯出京,又打杀三十余人。不仅在京城,在辽东的时候,孙儿亲眼所见,多达三十家士绅豪族被抄家问斩。”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张维贤开始耐心的给他讲解关于这几件大案的原委。
“咱先说说当今圣上刚继位时兴起的大案,当时军饷贪墨已经被那熊蛮子给捅了上来,满朝文武皆知,已经再难压下去,无论如何,朝廷都得做出表示,而当今圣上不过是顺应潮流而为之罢了。”
“即使如此,被惩治者也不过都是些芝麻大的小官,官职最高者也不过是一个兵部侍郎,这还是陛下极力才促成。”
“像这样的案子如果放在太祖时期,哼!”
张维贤冷笑一声,说道:“现在你应该知道陛下当时的无奈了吧。”
不等张世泽有反应,张维贤又开始说话了。
“咱们再说陛下强闯出京之事,当时所打杀之人大多为太监宫女和锦衣卫,本就是陛下的私人家奴,生死只在一念之间,这无话可说。可反观文臣呢。”
“那是什么罪名,公然违抗圣旨啊,而且还是在这北京城的天子脚下。这样的罪名杀上八回都不足惜,而陛下怎么做的,只是将那些文官以私通宫中内侍之名杖杀。”
“还有,在辽东,那些士绅豪族,私通建奴,侵占军屯,这样的叛国大罪,全部诛九族都不过分,而陛下处罚他们的名义却是谋逆行刺之罪。如此,也只能惩治其一小部分,更多的士绅豪族则是只能驱逐出辽东。”
“这样的处罚岂能和二祖时期比?”
张世泽现在已经完全被张维贤给说服了,之前还没这么对比考虑过,现在经过提醒,他才感觉到之前在他眼中至高无上的皇权,原来已经被削弱至此。
除此之外,他还替朱由校感到憋屈,明明知道对方所犯何罪,却要另立一个更为严厉的罪名才敢于处置,即使如此,也大多是轻拿轻放,不敢株连太多。
张世泽停下了为爷爷捶腿的动作,颓然的坐了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去,一副郁郁的表情。
没办法,今天张维贤对他讲的这些实在太颠覆他的认知了。
良久后,才开口问道。
“爷爷,为何会如此啊,到底何为皇权?”
“皇权啊,皇权最主要的便是兵与税。”张维贤拿起那封请帖来,说道。“没兵的话,放屁都是不响的,没粮没税,则没有办法养兵。而要征税,则需要官,所以这兵与税后边还应该加一个官,至于这官嘛,自然便是官员任免的权利了。”
张维贤刚说到这里,张世泽经过刚才的打击后,仿佛被打开了任督二脉一般,此刻念头通达,立刻想到了什么,说道。
“爷爷我明白了,之前实行的吏员转官之策,为得便是拿回官员的任免权,而编练新军则是为了军权。”
说着,张世泽又看向张维贤手中的那封请帖,嘴唇有些颤抖地说道。
“而此次改制盐政,便是为了钱税。”
说完后,他猛然的意识到,原来陛下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为此很早之前便开始布局了,而反观自己呢,却是经过爷爷的提点才想到这些。
陛下直到今年也才年仅十七岁啊,就如此心智如妖。
张世泽心中震惊的同时,也在暗暗为朱由校担忧,原来在一切都看不见的表面之下,争斗竟然无时无刻不再发生着。
一方想要将对方困死在金丝笼中,而另一方想要冲破层层枷锁。
“爷爷,你说陛下会成功吗?”张世泽有些不安地问道。
这一次张维贤却难得的没有再说话了,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张世泽问完之后,却仿佛再为自己打气一般,说道。
“陛下实行吏员转官之策,是站在天下所有吏员的这一边的,有这么多吏员为后盾,大势所趋之下,应该能够成功吧。”
“还有,还有陛下编练了新军,设立了军机司,已然成形。”
“现如今又改制盐政,勋贵,文武大臣,还有商人,所有人都会受益,也没有道理会失败啊。”
看到张世泽终于想明白了这些,张维贤欣慰地心中暗暗点头。
毕竟,张世泽又不是真的傻,只是之前站的地方不够高,眼光放得不够远罢了,现在经过提点,便能立刻明白,说明资质不错。
要不然的话,张维贤也不会这样着重培养他。
“这便是咱们这位陛下的厉害之处啊,驱之以利,应势利导,玩的不可谓不熟。”忽然,张维贤话锋又一转,说道。
“可是即便如此,陛下到底能不能成功也尚未可知。”
“啊?”刚才听到张维贤也赞同自己的话,张世泽刚放下的心,等听到后半句时,又忍不住再次提了起来。
张维贤此时仿佛一个在计算着什么似的老狐狸一般,双眼放光,幽幽地说道。
“如若老夫所料不错的话,吏员转官之策恐怕已经被那些人给玩废了,并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还有兵,现如今所编练的勇卫营,才不过区区一万多人,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而且无论是吃食还是银饷,都是其他边防军的数倍。若是手里没有源源不断流入的银子,恐怕很难再扩招了。”
“那这个?”张世泽指了指那张请帖。
这一次,张维贤没有再回答了,而是反问道。
“你知道爷爷为何要给你讲江南九大家的故事吗?”
张世泽摇摇头,他只是当作故事来听的。
这次张维贤没有再停顿,继续说道。
“就是这些人,他们是最不希望皇帝重新掌权的。最重要的是,他们手里有出海的船。”
这一次张世泽又开始迷糊了,不解的问道。
“有船?有船又如何?”
“有船则可以远洋海外,去往他国。”张维贤看了看周围,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你觉得当今圣上这次再不能重新掌权的话,这大明还能有多少气数?”
想不到做为一个世受国恩的英国公,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张世泽已经完全惊呆了。
没有理会其他,张维贤继续说道。
“以我看啊,不出几十年,便有灭国之危。我一个黄土埋半截的人是看不到了,可孙儿你却有可能经历这场变故。”
说到这里,张维贤不禁老泪纵横,抓着张世泽的手说道。
“改朝换代,百姓还是那些百姓,一样种地一样纳粮,满朝的官员还会是那些官员,无论谁坐了这天下都要用到他们,可是咱们与国同休之勋贵该如何自处啊。”
“我一个黄土埋半截的老头子,你以为我不敢坚定地站在陛下的这边?你以为我怕江南那些人吗?还不是为了府里上上下下数百口人有一条退路。”
张维贤擦了擦泪,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
“我听那些人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啊,除了咱们大明,在极西之地还有无数个国家。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记得爷爷今天对你说的话,能逃则逃,不要白白赔了性命,带上全家老小找到那些海商,坐船远走海外吧。”
“以咱们英国公几代下来与那些人的交情……”
张维贤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打断了,只见张世泽满脸失望地看着他,摇了摇头坚定的说道。
“正如爷爷所说,其他人都可以叛投新君,而唯有我等勋贵之家不可,那为何还瞻前顾后,岂不令陛下更加孤立无援?!”
“爷爷你不敢追随于陛下,你怕得罪于南边的那些人,但是孙儿不怕。”说着,张世泽拿起那封请帖,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张世泽的身子忽然停顿了下来。张维贤以为他醒悟过来了呢。
却不想张世泽只是坚定地说道。
“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张世泽必定誓死守卫陛下,除非他们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