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朱由检在宫人的引领下来到了乾清宫。
看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他有些恍惚,很多时候他只是远远的看一眼,而真正进到乾清宫里的次数却很少。
万历在的时候,由于万历不喜到时还是太子的朱常洛,连带着如朱由校和朱由检这些子孙们和万历也并没有多少亲近的机会。
而光宗在位时间又太短,紧接着便轮到了朱由校,起初兄弟俩关系还好,但是当魏忠贤渐渐起势之后,朱由检和他不对付,也很少再来乾清宫了。
往日的记忆在脑中一一划过,朱由检只感觉眼中有些温润。
上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应该是几个月以前了吧,明明是相依为命的两个兄弟,明明才相距了几个月时间而已,为何此时却会形同陌路?
这个问题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朱由检脑子中回响,可是他小小的脑袋里却怎么也想不清楚这究竟是为何。
只能归结于,皇兄只是怕自己抢了他的龙椅宝座吧。
每当想到此处,朱由检只感觉一阵阵寒心,连带着,对于他的皇兄朱由校也越发觉得陌生。
“臣弟叩见皇兄。”进到乾清宫里边后,朱由检一板一眼的行着礼,规规矩矩,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朱由校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小人,短短时间内,仿佛长大了一般,将自己的任性,童心,统统藏于心中,表现在外的只有一板一眼的规矩。
外部环境是可以让一个人尽快成长的,自小无母,年不过十岁,父皇病逝,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皇兄,也因为各种原因开始渐渐疏远。
偌大的宫中,举目无亲,身边虽从不缺人陪伴,却尽皆一些风光时阿谀奉承,落难时落井下石之辈。
这一切,在朱由检人生短短十年的时间内全都体会了一遍。
想到这些,朱由校忽然有点心疼自己面前的这个小孩,阴暗的童年,以及原史中登基后的背叛。
一个怀揣志高理想的青年坐上了那个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龙椅宝座,将要开始实现他的远大抱负。
起初,他相信了所有人,他相信了东林文臣,可是那些人却让他失望了,国事仍不见任何起色,甚至更加动荡不安。
起初,他信任了袁崇焕,勒紧裤腰带义无反顾的支持,换来的却是引建奴入关的背叛。
起初,他信任武将,换来的却是吴三桂,左良玉这样的军阀割据一方。
于是,他开始怀疑所有人,大肆杀掠。
朱由校想着原史中的崇祯帝,然后又和自己眼前的小孩渐渐重合在一起,最后只能换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臣弟莫要拘束。”朱由校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面色,说着,走过来拉起朱由检的胳膊,一边向前走,一边说道,“自朕登基以来,忙于国事,却是好久没有与臣弟盘膝畅谈一番了,今个正好有空,便留在这里用膳吧。”
算了算时间,马上就要正午了,朱由校对左右宫人们说道。
“传膳吧,记得多加一副碗筷,朕今日要与臣弟畅饮一番。”
看到陛下竟然亲自拉起五殿下的胳膊,还说要一起用膳,周围的所有人都感觉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了,简直不可思议。
宫里宫外不是都在传陛下和五殿下貌合神离,早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吗,今天这一幕又是怎么回事?
不光王朝辅等宫人们不解,就连一直带在乾清宫中禀报事情没走的魏忠贤也不解,之前自己确实存了卖五殿下一个人情的意思,多嘴提了一句,却没有想到陛下的转变会这么大。
朱由检也同样愣了一下,感受到皇兄抓自己胳膊的手掌的温热,他一时有些恍惚,头脑发胀,只是愣愣的跟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事实上,朱由检对于朱由校的感情不光光有寒心和忌惮之色,其中还夹杂着愤恨。
尤其是在朱由校离京去辽东的这一段时间。
因为朱由校离京时杖毙了朱由检的侍讲官,使得他在宫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之前还对其刻意巴结的内侍们,变得渐渐远离,甚至开始见识他的一举一动。
对于这些人的变化,朱由检童真的心里都将其认为是受了皇兄的旨意。
朱由校拉着朱由检坐到了早已准备好的椅子旁,两人中间是一个长方形的桌子。
直到此时,朱由检才猛然惊醒过来,赶忙跪拜于地上,声音颤抖的说道。
“臣弟惶恐,怎敢与皇兄相对而坐,共用一张桌子用膳。”
两把椅子相对而放,这确实是只有地位平等的人才会这样坐的规矩,不过这确实朱由校让人特意安排的。
看着跪拜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朱由检,朱由校苦笑一声,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啊,总是要丢掉很多东西的。
而他丢掉的则是那个在自己面前可以无拘无束哭鼻子的弟弟。
“皇弟无需担心,这都是朕让人特意如此安排。”朱由校上前再次将朱由检搀扶起来,然后看着他的眼睛,真诚的说道,“今日只论兄弟,没有君臣。”
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站在左右伺候的王朝辅和魏忠贤等内侍宫女们,只感觉今日所见的一切简直太魔幻了,他们实在猜不透陛下对待这位五殿下究竟是怎样的态度了。
朱由检坐立不安的坐在那把椅子上,直到饭菜上齐后,他才忘却了一些紧张,因为他注意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皇兄每日只用这些膳食吗?”朱由检指着桌上的饭菜有些不可思议的问道。
只见桌子上只有六菜一汤,菜是三荤三素,汤则是简单的鸡蛋汤。
这和朱由检想象中的简直天差地别,不是因为多么丰盛,而是因为太简单了,或者说是太寒酸了。
要知道,哪怕只是朱由检他自己每餐都是十多个甚至二十多个菜的,其他宫里的嫔妃们每日所用,按照品级的不同,也大抵如此。
可是令朱由检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皇兄贵为天子,每餐竟然只食用这么几个菜。
这是旁边负责传膳的女官说话了。
“陛下今日宴请殿下,还特意让多加了两个菜呢。”
朱由检听完后,偷眼打量了一眼依旧挂着淡淡笑容的朱由校,羞愧的低下了头,手在自己的锦衣上摩擦了好一阵子,才闷闷的说道。
“赶明个本宫也要像皇兄一样,每餐只食用四个菜。”
“臣弟尚小,身体孱弱,要营养均衡才好。”朱由校给朱由检碗里夹了一块肉,说道。
其实朱由校真不觉得这样的饭食寒酸,在前世的时候,虽说做生意后兜里有了些钱,每日吃饭的时候也不过几个菜而已,只有和朋友聚会去酒店点餐的时候才会吃几十个菜。
可是生活终究是生活,哪有日日在酒店吃饭的道理。
所以来到明朝之后,看到每日所食用的菜肴一餐便如此之多,每道菜吃不了几口便撤下,着实有些浪费,便果断更改了这一规定。
“好了,你们全都下去吧,朕要和臣弟长谈一番。”朱由校对左右宫人的摆了摆手说道。
“拖把便不要拿走了,还有,带来的拼图也一并放在这里吧。”
排好队,宫人们一一走出了乾清宫,王朝辅和魏忠贤跟在最后边。
正当魏忠贤即将走出去的时候,却隐隐听到朱由校对朱由检说道。
“之前听魏爱卿向朕说起.......臣弟的心意朕已知晓。”
朱由校所提的自然是那日朱由检对刘太妃说的话,此刻一字不落的全都进了魏忠贤的耳朵里。
这使得魏忠贤听后身子忍不住一震,心跳加快,紧接着便是欣喜,看来自己和五殿下的关系能够有所缓和了,陛下竟然会亲自帮自己......
想到这里,魏忠贤心中又是一颤。
陛下为何会愿意为自己在五殿下面前说好话?
乾清宫中。
朱由校和朱由检边吃边聊。
起初朱由检还有些拘谨,可是随着两人聊起小时候的一些趣事,话题渐渐打开,气氛也随之活跃起来,彼此心里的疙瘩仿佛一瞬间全都解开了一般。
放下碗筷,朱由校打了个饱嗝,感觉气氛差不多了,突然问道。
“臣弟觉得魏忠贤此人如何?”
嗯?朱由检怔了怔,不知道皇兄为何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但也没有多想,顺嘴说道。
“奸臣小人。”
“如给臣弟讲课的那些侍讲官和满朝大臣呢,他们怎么样。”朱由校又问。
“他们都是饱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朱由检说道,想了想,感觉很久没有如今日这般欢快的和皇兄畅谈了,他感觉这是个机会,于是又说道,“先生们常说,明君便要亲贤臣,远小人。”
“臣弟深以为然,皇兄应效仿先贤......”
朱由检还没有说完,朱由校便呵呵笑了,自顾自的站起身来,走到一堆木头块前,说道。
“朕近来发明了一新游戏,臣弟可愿与朕一同来玩?”
看到皇兄仍旧是这幅样子,朱由检心里有些失望,跟在朱由校身后,看到了地上摆放的那些木块。
看到这些木块时,朱由检心里更是不岔,皇兄哪怕做了皇帝,还是如之前那般痴迷于木工活计啊。
蒋心中的想法抛到一边,朱由检问道。
“皇兄所说之游戏可是与这些木块有关?”
“不错,”朱由校一边将这些木块们分别取出摆在地上,一边说道,“这些木块本为一体,如今却散乱开来,而臣弟所要做的便是再次将这些木块拼凑成一体,还原如初。”
“朕给这个玩具取名为‘拼图’”
看着地上零零散散几十个木块,朱由检小脑袋想了想,说道。
“这有何难,只是......”犹豫了一下,朱由检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只是臣弟若拼凑完整后,皇兄可否听取臣弟一句劝谏。”
“朕准了。”朱由校笑道。
得到答复后,朱由检瞬间来了精神,蹲在地上,小手在那些方块中间来回穿插,很快一副完整的图案被拼错了出来。
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朱由检正要邀功的时候,忽然看到挂在墙壁上的大明地图,仿佛发现了什么的,惊呼道。
“这是我大明的疆域地图。”
“不错。”朱由校点点头。
“那皇兄可否答应臣弟亲贤臣,远小人,尽收厂卫鹰爪,尤其是魏忠贤之流,还清明于朝堂和民间?”朱由检一脸希胰的看着朱由校。
朱由校没有说话,而是从哪个已经拼凑好的图案里抠出两个木块来,问道。
“若是让臣弟看得话,这两木块,哪一个是众臣,哪一个是小人呢?”
朱由检顺着朱由校的思路想了想后,指着那块极其不规则的木块说道。
“臣弟以为这一块应为奸臣。”
然后又指着那块圆形的木块说道。
“这一块规则圆融,当为贤臣。”
拿起那块不规则的木块又放回了图案里所需它的位置上,朱由校问道。
“那么这奸臣便毫无用处了吗?”
“这......”想不到皇兄会这样说,朱由检一时有些语塞。
朱由校拿起那块圆形方块,说道。
“无论奸臣或是贤臣,都有其用处,而做为君主,则需要将其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让他们发挥出其长处,为天下谋福利。”
“众生百态,各有不同,贤臣也好,奸臣也罢,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如此才铸成了我大明。”说着,朱由校将那圆形木块放回了其原来的位置,至此,彻底形成了整个大明的疆土。
“切记,不可以个人喜好而对其肆意贬罚或重用。”
听着皇兄讲的这些,朱由检只感觉与平日里先生们教的截然不同,此时的他只感觉三观受到了冲击。
“这......这......”
朱由校将之前宫人们留下来的拖把拿了过来,说道。
“这宫中的地面上,你可知哪里脏乱,哪里洁净,哪里需要扫除?”
这拖把还是朱由校让人制作的,简便耐用,可比平时宫人们所用的抹布省里多了,之前用抹布,宫人擦地都得撅着屁股一遍一遍的擦拭,累不说,还不干净,前脚擦完,后脚便又踩上了。
这些朱由检自然知道,现在宫里的所有地方都在用这个擦地。
他只是不知道拿着拖把做比喻是何意,但还是说道。
“臣弟自然看得清。”
说着,便指出了几块不太干净的地方。
“那这天下呢,你又知晓哪里需要清理?”
这个问题对于一个长在深宫大院里的十岁孩童简直太难了,朱由检自然答不出,只是不断重复着重用贤臣便一切可解。
朱由校也没反驳,只是笑了笑,说道。
“姑且不论你说的正确与否,既然要清理干净,便要趁手的工具吧,擦地尚且又拖把,那么治理天下呢,你用什么?”
“当然是用贤臣啊。”朱由检理所当然的说道。
“你如何分辨是否是贤臣?”
“还有,只用贤臣吗?拖把尚且由木棍和抹布组成啊。”朱由校一连几问。
朱由检再次语塞。
朱由校又接着问道。
“你若说饱读圣贤书者便为贤臣,那么那些贪官污吏也皆饱读知识,他们又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更加尖锐,直接轰碎了朱由检原由的认知,以前他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此时听朱由校提起这些,他只感觉脑中一片浆糊。
“做为一个君主,可以没有做为,但不能没有见识,分不清敌我,不知主次。”朱由校摸了摸朱由检的头,语重心长的说道,“那些人是可以团结的,那些人是必须打压的,当你知晓这些的时候,便已经是个合格的君主了。”
感觉今日说的已经够多了,朱由检一时还转不过弯来,所以朱由校没有再多说,结束了这次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