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些势家家主们一个个全都散去后,参将周敦吉也早已被打的皮开肉绽,晕死了过去。
看着如一坨烂肉一般被拖过来的周敦吉,朱由校暗叹口气。
这就是做为一个上位者的无奈,有功必须赏,有过也必须罚,保证律法的严明才是他应该做的。
这无关于私情,也不能由个人感情而去任性做事。
“送周敦吉去修养吧,若残了,则送其安家费遣送回家,若无事,他依然选择继续从军,则让其去到皮岛,归属于毛文龙之下吧,但是他只能从一个最底层的普通士兵坐起。”
“是鹰总会搏击长空,是虎终将虎啸山林,朕等着他再重新站起来的那一天。”
说完后,朱由校便没有再看已经昏死过去的周敦吉一眼,抬步向外走去。
朱由校的身影已经渐渐远离这里。
却听身后忽然响起了陈策和秦邦屏等几位川军将领的声音。
“末将替周敦吉谢陛下不杀之恩。”
声音宏亮却带有哽咽,更带有感动。
“末将等誓死追随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校的身子不由顿住。
看了看也跟着一同跪倒在地上的那些川军将士们,不由心中也被触动。
想到川军刚来山海关之初,缺衣少粮,被各种刁难,三千多人的队伍几乎有一半病倒,无奈之下,周敦吉选择牺牲自己来救活所有人。
这是他的义。
不久前,接到自己的密信,命他们在山海关拦住那些势家们,周敦吉明知道这一次之所以点名让他去,不过是临死前在让他再替他所效忠的陛下做些事情罢了,他本可以拒绝,反正怎样都是一死,可是他还是同意了。
这是他的忠。
对于一个有忠有义的人,朱由校又怎么可能舍得杀死呢,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收拾好心情后,朱由校正准备继续启程返京时,身旁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陛下,小的……小的……”说到这里时,那个声音忽然有些结巴。
朱由校闻声看去,却见是那个老兵张二发来到了自己的不远处,此时正在被护佑在自己身边的锦衣卫拦在外边。
“哦?你又怎么了?”
“小的…………..”张二发一时有些尴尬,本来他是想,自己之前认识陛下,现在又成了陛下口中的义士,总不能什么功劳都没有吧,显然他还没有搞明白,那些银子其实是朱由校拿走了这回事。
可是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邀功,只是不停的干笑。
却听朱由校忽然冷声说道。
“张二发,你做为大明的将士,却吃里扒外,帮助外人控诉自己的上官,该当何罪?”
朱由校的话可不是无的放矢,按大明律,下级越级控诉上级,无论被控诉一方有没有罪,控诉者都得先挨一顿廷杖的。
“啊?……”张二发显然是把事情想简单了,以为直面了圣上便可以免去这一顿杀威棒,却不想现在朱由校竟然当面提起。
愣了一下之后,张二发赶忙跪拜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浑身颤抖着。
对于张二发这种老兵油子,朱由校打心底里厌恶,之前还以为其是一个重义气的人,却不想人心终究是逃不过一个贪字。
于是也不废话,摆了摆手说道。
“拉下去先打二十大板。”
那些锦衣卫们知道,这一次可和刚才打周敦吉时不一样了,死活不论。
答应一声后,便要拖着张二发去施刑。
“还请陛下能格外开恩,放过张二发吧。”
朱由校有些诧异,还有替这个老兵油子求情的?
看到已经跪在地上的人,朱由校更加惊奇了,因为求情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周遇吉。
周遇吉之前在沈阳的时候私开城门,被罚去负责殿后,此时已经安全到达山海关,罪责已免的情况下,本应该夹起尾巴来做人,却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竟然会出头。
这不由得朱由校好奇了。
“你和这张二发认识?”
“末将和这老兵张二发并不认识。”
看到朱由校的脸色转冷下来后,周遇吉赶忙补充道。
“但末将受人之托。”
“朕倒是想不到,如今何人能够使的动你这个已经名满天下的大英雄?”朱由校玩味的笑道。
虽然朱由校时笑着说的,但是周遇吉还是听懂了话中的挖苦和不信任之意。
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是末将曾经救下来的一个民女。”
那已经被架起来的张二发,本来已经认命了,也没有想到有人会为自己求情。
从刚才的对话中得知,那个将军叫做周遇吉,再听到是受一个沈阳来的民女所托,张二发瞬间想明白了什么。
身体虽然瘦弱,此时却挣扎的更厉害了,一时间那两名锦衣卫竟然有一些按不住他的意思。
“小的愿意受罚,小的愿意受罚。”
张二发不喊还好,一喊之下,更加让朱由校觉得这其中有猫腻了。
“将那民女带上来。”
不一会,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女子和一个孩童一起被带了过来。
不等周围人呵斥教育,只见那女子便赶忙跪倒在地上,还不忘拉了那小男孩一把。
“宝儿,快,给陛下磕头,求陛下放了你张伯伯。”
“民女吴三娘求陛下放过张大哥吧。”
说着,便赶忙磕头。
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朱由校看了看周遇吉,似乎有了些印象。
这不正是当日在沈阳城下的那一对母子吗?怎么一路跟着跑来山海关了?
看出了朱由校的疑问,周遇吉说道。
“回陛下,末将一路在后负责预防建奴突然来袭,在路上的时候看到他们母子二人一路跟在后边,冰天雪地之下,末将不忍心看到他们二人饿死冻死,便擅自做主时常接济他们二人。”
“还请陛下恕罪。”
朱由校没有责罚周遇吉,也没有再问他,而是转过来问那吴三娘。
“你为何要一路跟来山海关啊?”
“找孩子他爹,我男人。”吴三娘怯怯地说道。
看了看情绪有些激动的张二发,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吴三娘,朱由校仿佛明白了什么,想不到还有这么狗血的剧情,竟然让自己给赶上了。
“这张二发就是你男人?”
“不是。”
“嗯?”朱由校有些想不明白了,不是你的男人你这么急着救他?
“张大哥是我男人的战友,我男人没有了音讯之后,是张大哥时常接济我们母子二人,才使得我们母子俩能够活到现在。”吴三娘赶忙补充道。
“还请陛下放过张大哥吧。”
“他还时常接济你们母子俩?”之前便听说过,张二发为了不忘记之前的承诺,还特意在自己的手臂上刻下刀疤,想不到这张二发可不仅仅是说说,而且还真是这么做的。
朱由校看向已经停止了张二发,只见此时的他已经垂下了头,嘴里仿佛在嘟囔着什么。
此刻对于放不放张二发,朱由校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了,反而对眼前这个女人感到好奇,问道。
“若朕所料不错的话,你们家是军户吧,做为军户,私自乱跑,你就不怕朝廷把你们母子二二人当做逃户给抓起来?”
吴三娘磕在地上的头并没有抬起来,只是摇了摇头,说道。
“生在战乱地区,民女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若能逃走也就罢了,若是被抓起来,民女也已经再没什么可怕的。”
“民女只希望孩子将来不再为兵,只希望能得到失踪丈夫的音讯,仅此而已。”
感受到了吴三娘的话语里的决绝,朱由校问道。
“朕已经将辽东势族全都迁去了关内,尔等军户之家大可有上好的田地耕种。”
“陛下此举看似善举,可哪知,我等草民在那些势家大族家中为奴为婢之时,尚有一口饥食果腹,辽东势家走后,我等草民才是真正的噩梦当头!”吴三娘声音悲戚地继续说道,“民女可以想见,不出半年,辽东百姓将会十不存一,尽皆逃亡。”
吴三娘这话可谓一道惊雷,狠狠的批在了朱由校的头上。
“这是为何?”朱由校声音有些急促地问道,他不相信自己辛苦谋划的成果,最终却会反而害了百姓。
听到朱由校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吴三娘心里也是吓了一跳,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可是陛下问起,又不能不答。
于是根据自己在辽东生活的经历,吴三娘还是老实的答道。
“那些势家在时,虽百般刁难,但还是会给一口饭食,辽东明军一应所需粮草皆由关内供给,可是他们走后,在辽东明军所需粮草将从何而来?”
不用想都知道,既然那些势家们走了,他们自然也私藏不了粮食了,辽东明军所需粮草自然大半就地从辽东本地征收。
朱由校之前也是这么想的。
“不错,自然全部落到了我等贫苦百姓身上。”说到这里,吴三娘凄惨一笑,“辽东百姓壮力已尽皆被抓去从军,所剩皆为老幼妇孺。”
“如此便也罢了,可是每年所产粮食,可够军队征收?和平年间还能勉强果腹,此时建奴兴起,开战之时,朝廷所调拨粮食不够,除了强抢我等草民之口粮,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听到这里,朱由校终于知道了自己这一政策的漏洞所在,亏自己之前还志得意满,现在一时嘴里有些苦涩。
吴三娘继续说道。
“建奴不事生产,向来都是以劫掠来搜集粮草,以前我等草民只是被建奴劫掠杀害,往后也将遭受明军劫掠。如此,辽东的百姓安能不远走他乡?”
“我等草民只是希望所种之粮食够交税,不让自己被官府抓去充徭役就已经很满足了。”
朱由校听着这个民女为自己讲述着关于辽东百姓的生存现状,心里也跟着不是滋味起来。
明初的时候,太祖朱元璋实行屯田制,全国最兴盛的时期,每年可产二千万石粮食,使得全国军队完全可以就地支取。
当时朱元璋非常自豪的说道:国家养兵百万,不废百姓一粒米。
其实现在想想,屯田制不过是把压在百姓身上的担子全都压在了军队身上而已,无论是劫掠,招买,还是屯田所得的粮食,都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不要忘了,明初时伴随着屯田制出现的是卫所兵,一代为兵,代代为兵,早在明初的时候,卫所兵就已经出现了大量的逃亡。
朱由校刚想到这里,吴三娘又继续说道。
“不光要缴纳军粮,还有每家每户出人去当兵,去赋徭役,修城墙,修军械,一去便是大半年,伤了,残了,死了,都无人过问,年年如此,何时是个头。”
“我家男人吴老三便是抓去当了兵,至此两年杳无音讯,我们母子俩在家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望陛下饶恕。”
说完后,吴三娘已经痛哭出声来,趴在地上的身子一抖一抖的。
“辽东的百姓皆是如此吗?”朱由校声音有些哽咽。
“民女走过的地区,所见皆是如此。”吴三娘强制止住了哭声说道。
听吴三娘说完后,周围全都一片寂静。
其中很多的兵士,皆是卫所士兵抽调来的,自然,他们也不可能如那些将军们的亲兵一样有战斗力,只是炮灰一样的角色而已。
他们这样的人对吴三娘所说的话最是感同身受,此时很多士兵已经泣不成声。
有着相同经历的他们,此时都想到了还远在他乡的父母妻儿。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哪一次大战,除了那些精锐军队外,不是那些民夫们推着推车,步行上千里运送粮食,运气不好的丧命哪里,哪怕运气好的,一来一回大半年过去了,早已误了农事。
回到家后还要交付来年的税收。
悉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代雄主,其千秋功业的背后,是千千万百姓的家破人亡。
终究是这些百姓们扛下了所有。
“你不是个普通的民女吧?”朱由校问那民女,在他看来,能有这样一番见识,而且见到自己后还能对答如流的人,肯定不是普通之辈。
吴三娘身子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好了,朕已知晓。”朱由校并没有打算在这件事情上深究,看了看之前垂头丧气,因为自己问吴三娘身世的时候反而剧烈挣扎了一下的张二发,继续说道。
“将这张二发也放了吧,送他们些银两,让其自行离去吧。”
“谢陛下大恩。”想不到陛下真的会放了张二发,愣了一下的吴三娘和张二发赶忙谢道。
已经再次跨上马的朱由校忽然对着吴三娘说道。
“你既已离开辽东,不想再做军户,便也一同去往关内定居吧,如此,你儿子宝儿将来也可读书考取功名。”
朱由校的这一句话更加令吴三娘激动了,按住宝儿的头便再次磕下去。
“快,快谢圣上。”
“返程,回京。”
对于辽东有了一个更加彻底的了解后,朱由校不再停留,下达了返程的旨意。
在吴三娘,张二发还有宝儿的跪拜中,长长的车队终于再次开始了返程。
……....
一间民房里。
张二发将一个写有吴老三的牌位交给了吴三娘。
“吴老弟一年前便去了,吃不上饭闹饷被朝廷治罪。”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是此时真的得到自家男人的死讯后,吴三娘还是忍不住痛哭起来。
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那张灵牌,感受不到温度。
当年家里突遇大难,夫妻俩至那一别,再见时已是阴阳两隔。
只有年龄还小的宝儿仍旧瞪着眼睛看着那张灵牌感到陌生,只是在吴三娘的教导下,不断的冲着那灵牌磕着头。
张二发从房子的隐蔽处取出一个包裹来,交给吴三娘。
吴三娘打开后只见里边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
“老汉我世上早已没了亲人,这些年坑蒙拐骗积攒下来的银子。”说到坑蒙拐骗,张二发苦笑了一声,继续说道。
“这些银子就全交给你们娘俩吧,让宝儿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老汉我也算对得起吴老弟的救命之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