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原城,背靠阴山,面向黄河,巍然屹立在大青山与乌拉山的接口处。两山在这个接口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山弯,象巨人的怀抱一样将五原城环抱其中。于是,冬暖夏凉的五原城就成了赵武灵王选择侵入秦地的后勤基地。具有更高战略眼光的始皇帝在此设立九原郡。具有同样战略眼光的汉武大帝将此设为五原郡。东汉初期,自称是汉武帝曾孙的卢芳那小子,甚至将此地作为自己的都城。
九原九原,九州大地是也!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方士口中的风水宝地,自有它独特的气质!
石门水沿着两山之间的夹缝中流出,贴着这座雄城的西墙注入黄河。此时的黄河河道还未南移,就在五原城脚下的四箭之地,差不多就是后世包兰铁路路基所在地。吕字结构的城郭坐落高出黄河河面的台基上。这个台基地,也是秦直道的终点。站在城头,顺着秦直道往南极目远眺,可以望见郁郁葱葱的河南地,象色彩斑斓的地毯一样铺满整个鄂尔多斯高原。因为此时此刻,毛乌素沙漠连个影子都没有,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同样,如果有人站在河南地北望,一定能够看到正光二年八月十五月夜下的五原城,灯火辉煌,人流如织。
用文字描写宏大场景总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如果有摄像机,一个超长镜头加空中俯拍,无论多么大的场面皆可尽收眼底。
太阳的余辉已经不足以看清楚人脸,灯光四溢的五原城已然通明。因为城墙之上,间隔相等的城垛处,气死风灯已然亮起,橘黄死的灯光勾勒出五原城清晰的轮廓。
北城那座新建起的戏剧舞台上,新的一波锣鼓声再度激扬得响起。按照打擂台的规矩,这是几个戏班子当中,最后一个上台表演的艺人。因为再过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五原城的首脑们就要前来观看最后的大团圆节目,随后安排有盛大的焰火晚会。
本来只能容纳两千人的核心观众席,此时密密麻麻的聚集了不下五六千人。算上屋顶树杈上的大姑娘小媳妇,活奔乱跳的少年儿童和骚性发作的清不楞后生,整个晚会现场差不多有上万人。不管他们身份地位如何,怀着什么样不可告人的小心事融入人群,此时此刻都如痴如醉的看着艺人们尽心尽力的表演。就在这时,一个武功底子不错的丑角正卖力的翻着筋斗,一连串的小翻接一个潇洒飘逸的垛子过后,赢得了上万观众雷鸣般的叫好声。
维持会场秩序的三百多巡防官兵,分内外两层,全力以赴的维持着现场的安宁。镇军司马府派出的便衣,今天担负着抓捕混入城内的细作密探的艰巨任务。他们分散在全城各个角落,对于一切行色诡异的人施行抓捕。所谓宁可抓错也不放过一个,毕竟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战在即,攘外必先安内。如此,整个五原城的庶民百姓感受到的是外紧内松的祥和,而军队内部感受到的则是内紧外松的紧迫。
观众席边缘,巨大的红灯笼挂在十步一根的高大灯杆上,整个广场亮如白昼。浓烈的节日气氛在灯光和欢呼声中一步步进入高潮。
与此相辉映的是广场三面的简易凉棚前,各家的灯火同样透明。吃饭的、喝酒的、闲逛的、购买各种零碎的人们,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吆喝的、叫卖的,嬉笑打骂吹牛逼的声音此起彼伏,各显千秋。五原城,从它筑城的那天起,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新入籍的五原人,刚刚从饥饿中恢复过来,彼此之间的生疏感还未全部消除。多年未有的安全感让聚集在这里的人们不仅仅是为了看看热闹,更有一份体察之心。
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于是,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流民,这些脖子上挂着一个镌刻着新身份小铁牌的新五原人,小心翼翼的议论着眼前的一切,生怕这一切只是昙花一现,迷梦一场。
一年以前,有的甚至是几个月之前还挣扎在死亡线上,被高欢麾下的镇兵收留到五原来,本以为这条烂命不久就会消失。哪曾想却是柳暗花明,重回人间。尽管他们现在干的是筑城修路,开荒种地,甚至是作坊里的徒工。可是这里有饭吃啊!有饭吃就有希望,就算把阴山搬走那又怎样?免费吃穿住,只凭劳作还债,一个月还能按照差别发给五原铸造的新铜钱几十枚几百枚不等。十三岁以下的孩子,不论男女,全部由幢主府收拢起来进行集中教育。这是成为新五原人的先决条件,不同意就离开,没人拦着你。三皇五帝到如今,几曾见过这等好事?难怪人们都觉得不真实,太他妈不真实了!
如果有穿越者来这里看看,马上就能明白,其实这就是“延安特区”和“深圳特区”的复合体。既有供给制的影子,又有私有化的根子。一个仅有五六万人口的五原城,真正的开销就是粮食。
西北地区的房子绝大部分是夯土墙。现在的阴山里面森林密布,只要有人工采伐,建设一座百万人口的特大城市也不乏原材料。一千多人的专业建筑工程队,在五个居住点同时开工,又有不花钱的小工帮忙,建房的速度快的难以想象。什么叫集中力量办大事?这就是。
高欢以自己手上的紧缺商品做诱饵,有华北贸易商行具体运作,有刘贵和窦泰两位得力大管家的操持,有鲜于修礼的第一骑兵军在契丹、库莫溪等地的大肆收割,有韩轨和李勇在草原上的肉类皮毛不断补给,有吕贵、督曜、段荣等地方名人鼎力配合,有贾智这位粮食贩子源源不断的粮食供应,五原的变化绝对可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
有了强大的物质基础做支撑,招来人才不一定,招来人口那是肯定的。后世那么多先进的思想和技术手段,只要适合这时代人们的思想水平和生产力水平,高欢尽可以稍加修饰,照搬过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没时间坐等民智开启,不行就强行灌输。反正是为他们好,为这个民族好,手段过激一些也情有可原,不是吗?
这时代的统治者嘴上提倡施行仁政,爱民如子,其实骨子里还是以高压管控为主要手段。君主把庶民当作羊群管理,所以地方官也被称作“牧守”。汉代的州官称牧,郡官称守,固有牧守一方这个词。再比如“爱民如子”和“父母官”一说,无不渗透着民为子孙、我为父母的家长心态。于是又衍生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关系。
高欢的灵魂来自于后世,更懂得自然人本身的重要性。激发出每个人的主人翁意识,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这和时代没有关系,只和意识形态有关系。世界上没有一种制度是完善的,都只是时代的产物而已。最欣赏蔡元培先生总结提出的“与时俱进”一词,道尽了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所以,高欢想试着把五原打造成一个理想的伊甸园,看看行不行。
今晚的压轴大戏是颁奖。一是奖励各行各业推选出来的生产能手。二是前来参加打擂台的表演节目。三是这几天遴选出来的诗赋作品。除了生产能手之外,其他两项的获奖者今晚都要在舞台上展示自己的作品。最后一项是焰火表演。
五原的一切都是新颖的,也被一些老人称之为离经叛道。比如今晚的颁奖文艺晚会,居然设立了一个主持人。小伙子是督曜招募来的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学子,大名刘志。老家在华洲,很有才学的青年人。祖上曾经也是中上层人士,奈何改朝换代,家道中落,只身一人四处游学,七拐八弯到了朔州。在朔州游学的这段时间,听人说五原城四处招募人才,不分类别,只要有所特长即可。如果你什么技能也没有,身体健康也行。就这样,刘志辗转来到五原并留了下来,帮助督曜筹备五原学堂。
刚到五原没几天,刘志就被五原的活力深深吸引,进而对五原的一切充满好奇。特别是五原人释放出来的那种火热的激情,让他夜不能寐,浮想联翩。文化人一般都善于思考,思考的结果就是不走了。他决定留下来看看,看看这个五原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能让几万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们突然间迸发出一股生产建设热情。他们的热情好像不仅仅是为了吃饱肚子那么简单。这些往日的流民,今日的所谓新五原人,好像更加注重活着的尊严。
整个广场如同白昼。为了能让全场所有人听清楚台上人的讲话内容,不知谁想出来的办法,每二十步一个拿着同样喇叭的青年人负责接续传递,以便讲话之人的每一句话都能正确传达到全场。只是时间要长一些,也需要讲话之人的语言必须精炼易懂。
刘志手里拿着一个纸卷的喇叭筒高声喊道:“请五原的父老乡亲安静一下,鄙人刘志,受司马府委托,主持今晚的焰火晚会。按照流程,晚会项目共分三项。第一项,各里闾戍堡推选的一百位观众代表,经过无记名投票,选出三个观众最喜爱的文娱节目,今晚要隆重献演。最后分出一二三等奖,奖励五原制新钱币。一等奖万钱,二等奖五千钱,三等奖两千钱。另外奖励五原特制肥皂十块,白酒十坛,精盐十袋。第二项,由五原学堂十位博学先生共同遴选出六首诗歌,一等奖一名,二等奖两名,三等奖三名。奖励种类同前面的文娱节目一样。第三项,由大魏怀朔镇军司马向各行各业推选出的生产能手颁发奖品。第四项,也是最后一项,放焰火。下面请来自于上当郡的潘家班演出他们的拿手好戏《牵牛与织女》。”
刘志主持完前面的内容进入后台,潘家班的乐手滴滴哒哒的吹奏起了一段序曲。紧接着,《牵牛与织女》的大戏正式开演了。
男: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男: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男女同: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故事当然是后世耳熟能详的《天仙配》故事架构,但比《天仙配》简单的多。也不是后世那样的人物表演,而是像两个人站在舞台中间对唱。你一句,我一句,通过歌词把故事表达出来了。所谓织女也是男扮女装。乐器有唢呐,笙、胡琴、三弦。打击乐有锣、鼓、镲,梆子。这支来自上党郡的戏班子已经初具规模,演奏的曲调也有点后世上党梆子的味道。戏曲史上说,“上党梆子”产生于明末时期。或许北魏时的上党民间小戏正是上党梆子的母本。
第二个节目是一位自弹自唱的曲目。弹奏之人是一位二八小佳人,来自平城,这是一位自称兰儿的风尘女子。一把古琴,唱的是一首王昭君写的《怨诗》。古琴起时,叮叮咚咚,如大珠小珠跌落玉盘。兰儿姑娘秀眉微蹙,轻启红唇,嗓音清脆哀婉。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
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上游曲房。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没沉,不得颉颃。
虽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独伊何,来往变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进阻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台下观众席当中,高欢和一众核心人物还没有吃饭就来到这里。因为有颁奖这档子事,他不得不来。形势再紧迫,五原城的安全祥和气氛不能被破坏。这里可是整个五原集团“起手式”的始发地,如果连一场边境战乱都抵御不了,他高欢也就没有作死的必要了。
高欢是第一次见到这时代的文娱形式,好奇比欣赏更多一些。他不熟悉戏曲,但牛郎织女的故事不陌生。他不知道古诗怎么吟唱,但王昭君出塞的故事他同样不陌生。三个被一百名观众代表票选出来的节目最后一个是武戏,说的是三国故事。这就让高欢更觉得稀罕了。难道这时代就有人对《三国志》感兴趣了?罗贯中是不是受此启发才写出《三国演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