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城门口检查进入子城的这些卫兵,并非原先王耀武管理下的子城警卫,而是杨钧从华洲带来的亲兵。因为有主人最高军政长官的身份罩着,这些人目中无人惯了。到达怀朔镇几个月,备上厚礼前来拜见杨将军的勋贵族人,地方豪强,部落酋长不计其数,但没有一位背景深厚的当地官吏,或家财巨富的酋帅豪强敢在他们面前龇牙摆脸子,更没有人敢与他们拔刀对峙。高欢和他的亲兵算第一个。
之所以有这么一出,也是高欢留给他们的印象太深。
首先,高欢一个小幢主居然有亲兵护卫,这从感官上犯了他们的忌讳。再则,来怀朔镇之后的几个月里,哪哪都有高欢的影子。别说黑虎坊赌场,和顺酒楼那些风月场所高欢的名声大盛,即便是街坊里闾当中,他的知名度也是全镇第一名。随随便便逛个窑子,都能听到关于高欢的诸多议论。甭管得过高欢好处的,还是妒忌他财富的;生意上有来往的,还是买卖上竞争的,所有人议论的话题最终会回到高欢身上来。如此,随杨钧到怀朔镇上任的二百多随从家将,佐官幕僚,无不把高欢这个名字铭刻于心。自打得知高欢要被将军召回怀朔镇议事,杨钧身边的这些人都想会会这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怀朔传奇。子城门口的第一波刁难就这般扑面而来。
“面见将军要卸下佩刀,空手入城,不知道吗?”顶盔掼甲的卫兵蛮横的对高欢搜身时大声呵斥说。
高欢规规矩矩接受搜身,连随身携带的一把吃手扒肉用的小匕首也没放过。二十名亲兵站着不动,丝毫看不出他们是千里挑一的精兵。个个锋芒内敛,静如处子。若不是其中一名卫兵要牵走美男子,被傲娇的美男子一脚踢了个仰面朝天,双方也不会拔刀相向。特别是高欢这些亲兵护卫也不会突然像烈火一样爆发出来。尤其是不善言辞的娄四也不会撂下那句狠话:“敢伤它一根毛,叫你等身死当场!”
镇军府重地,不允许其他武装人员进入是规矩,高欢自然明白。他只想试试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从而判断杨钧召回自己的真实用意。他预感到杨钧可能对自己不利,一时半会儿怕是离不开怀朔镇了。至于留在此处是被砍头,还是被圈禁起来,抑或是加官进爵,目前无法判断。杨钧此人心思深沉,这从周正一路的表现就能看的出来。忽而亲近,忽而疏远,忽而鄙视,忽而防范。说明什么?说明杨钧在周正面前多次谈到过自己,又没有完整的告诉他对自己的准确看法。或者说没有在周正面前给自己下定义,所以周正的表现才显得有些进退失据,思维混乱。
因为提前让姚隆潜入镇军府做了必要的御防措施,倒也不怕杨钧突然发难。全家搬离怀朔镇之后,部分仆人还留在这里看家护院,所以旧宅一直保持原样,随时准备迎接主人归来。他让娄十四领着亲兵回旧宅住下来等候,并暗示娄十四提高警惕,御防不测。
进入子城,等候在里面的传令兵核实了高欢的身份后,转身领着他和周正进入镇军府大堂的东耳房,这也是杨钧日常办公的场所。高欢已经调整好了心态,但是,当房间中那种粗犷豪放中不乏儒雅之气的装潢风格扑面而来时,他还是愣怔了一瞬。
这是一间五十个平方左右的长方形办公室兼会客堂。一扇绘有花鸟鱼虫的黑底屏风作为背景,用整块木板做成的长条书案上,笔墨纸砚依序排开。衣架上挂着一副明光铠甲。长短有差的三柄剑搁在剑架上。一副镶金错银的马鞍端端正正放在另一张案几上,红漆手柄的马鞭搁在旁边。黑色的博古架将耳房分割成内外两部分,上面摆着各种坛坛罐罐。文和武两种截然不同的装饰风格说明,杨钧是一位儒将。或者说,是文官领武职后的惯常做法。
西墙上挂着两幅舆图。一幅是大魏疆域图,一幅是怀朔镇及周边态势图。舆图绘制的精致详实,各州、郡、镇、县、戍、党等重要的行政区域、军事要点、山川河流标注的很清楚准确。除了比自己手里的舆图还有相当差距外,相比其他军政长官手里的舆图强多了,有点出乎高欢的意料之外。
杨钧人到中年,身材匀称,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身宽袍大袖的烟灰色便装,精巧的亮银发冠包裹住一头花发,三柳长髯及胸,稍显消瘦的脸颊上,发令纹和鱼尾纹比同龄人深刻一些。虽身处塞北,皮肤依然润泽健康,整个人透着那么一股子仙风道骨的气息。此时的他,正神色平和的与一位青衫书生低头对弈,两人看上去十分投入。
传令兵悄悄退出去,高欢和周正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等待棋局终了。盏茶功夫后,以青山书生的失败棋局告终。等对弈的两人不再谈论博弈而看向自己,周正春风满面的立正身姿,正待介绍高欢时,杨钧无所谓的撩了撩衣袖打断他:“不用介绍了,都坐吧。”
高欢作为属下,受命回来述职议事,虽没有全副武装,但甲胄齐整是必须的。杨钧拒绝周正介绍自己,但他本人不能不礼貌,何况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位老熟人杨侃。来不及细想本该在扬州陪伴长孙稚的杨侃,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先规规矩矩的给杨钧行了一个军礼,声音利落的禀报道:“报告将军,怀朔镇军第二幢幢主高欢奉命前来报到,请您训示!”
杨钧不冷不热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指着对面的椅子对高欢和周正说:“高幢主坐下回话吧。方圆,你也坐。想喝茶自己倒。”
小小的举动,简单的称谓,清楚地说明高欢和周正在杨钧心里不同的位置。高欢心里明白,杨钧浸淫官场几十年,文武两道都是他的老本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深意。所谓“微言大义”指的就是这种官场交流方式。称呼他的职务,称呼周正的小字,亲疏远近一目了然。仅仅是区别对待倒也无所谓,怕的是故意疏远后的冷酷打压。
见杨钧如此态度,青衫书生打扮的杨侃狐疑的看了一眼杨钧,又看了一眼高欢,最后看了一眼一脸喜气的周正后没有言语,端杯喝茶。
有杨侃和周正在场,高欢不得不端正态度道:“卑职甲胄在身,不敢就坐,请将军谅解。”
杨侃忽然插话道:“将军赐座,你就坐吧。”
高欢瞟了他一眼,还是没有就坐。他知道,不管杨侃与杨钧什么关系,坐与不坐,都要听杨钧的。只要军装在身,服从该服从的命令才是正确的做法。别的什么人说话,不管好坏,都当他放屁。果不其然,他的这点微不足道的坚持,赢得了杨钧的赞许。杨钧眼里不经意间闪过的一丝赏识被高欢准确的捕捉到了。
“坐吧,你这么高的个子,老夫需要仰着脖子和你叙话,不合适吧高幢主?”
听杨钧话语中的揶揄之意,高欢警惕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些。
“五原一别,三月有余。有些疑惑一直在老夫心头萦绕不去。这些日子以来,吾与杨长史商谈过几次,始终不得要领。召你回来,是希望你为老夫解惑释疑。……呃,对了,这位是刚刚到任的镇军长史杨侃杨士业,你们认识一下。”杨钧语气平淡的说完,象征性的喝了口茶,等着高欢回答。
高欢再次立正,向杨侃敬礼道:“卑职见过杨长史。”
杨侃不敢托大,起身回礼道:“高幢主不必客气。”
杨侃知道高欢在他面前谦虚不是真心的。去年冬天他受长孙尚之邀,前来怀朔调查高欢发行钱币一事,在和顺酒楼亲眼目睹了高欢的心狠手辣,也见识了他深不可测的知识储备。说实话,高欢留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大半年来,他日思夜想的不是如何当好汝南王的骑兵参军,而是处心积虑的想解开高欢身上的谜团。为此,他几次向汝南王提出北上怀朔的要求。
奈何汝南王正在用人之际,坚决不同意杨侃的请求。后来在长孙尚和杨钧的撮合下,汝南王不得不放人。以长孙家在军中的号召力,想重用什么人,一句话的事。于是,杨侃顺利的出任怀朔镇正六品镇军长史。
不管杨钧这位具有开府之权的镇将愿不愿意,有杨侃这位亲侄子给他当长史,总是好事。至于杨侃放着汝南王骑兵参军不做,非要跑到鸟不拉屎的怀朔镇意欲何为,他想不明白。问杨侃为什么,杨侃没有告诉叔父实情,只说为了历练自己。
两位姓杨的上官都让他就坐,再不入座就显得矫情了。高欢摘下头盔夹在腋下,款款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抬头一看,杨钧、杨侃、周正三人的目光一起向他看来。
卧槽!怎么有种被审查的感觉?高欢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后,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