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正要再问三位小队主几句什么,忽听一阵呼啦啦的脚步声传来,顷刻间,房上地下和自己的左右两侧,都被娄三领着的二十多手持各种兵刃的家丁护院环伺。一个个虎狼一般摆开阵势,所有的武器都指向包围圈中的四五十饿兵。房顶上的弯弓搭箭,左右两侧的劲弩张开,负责包围的钢刀出鞘,一股强大的杀伐之气立刻蔓延开来,现场气氛瞬间凝固。
特别是娄三,虎目圆睁,嘴角轻蔑,大剌剌的挡在高欢身前,主动充当起人肉盾牌。那股子不怕死的劲头,让处在包围圈中间稀松塌垮的镇兵相形见绌。尤其娄三手里狼牙棒上的尖刺,仿佛鳄鱼的獠牙,在寒冬腊月中居然散发出嗜血的阴森。此时此刻,只要高欢点头,这些悍然堵住高家大门的所谓镇兵,马上就会成为蜂窝或者无头尸一类的存在。
被围在中间的兵油子们则是另一番状态。先前一个个流里流气,桀骜不驯,腰来腿不来的架势,被人突然围困后的表现则是瞪眼的瞪眼,龇牙的龇牙,骂脏话的骂脏话,就是没有一人真的奋起反抗。有那么一两位试图做出防御动作,却发现自己手里根本没有武器,刚刚鼓起的一点勇气迅速塌陷下来。
倒是正在回答高欢问话的三位队主王伟、羽弗墩、甄骏,见被高家护院包围,眼里的神色不是畏惧,而是怨怒。即便是拔了牙的豺狼,那也是豺狼。作为军人,又是领兵打仗的兵头将尾,三位队主总算保持了一点军人的尊严。感觉受到被人围困的羞辱后,他们愤怒了。正是这最后的一点点愤怒救了他们!
在高欢看来,军人的全部价值就在于:即使面对强大到无力反抗的敌人,也要表现出反抗的意志。否则,和那些自诩识时务者的墙头草有何区别?
选择走什么路,跟什么人走,那是政治家的事。军人的唯一使命就是战胜敌人!
本心来讲,高欢一直推崇一句话叫作: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败也要败得有尊严。
现实一点讲,军人可以技不如人。这是硬件,靠喊口号说大话没用。但军人不可以势不如人。气势是军人的张力、胆略和战胜敌人的勇气。如果失去内心不服输的气势,必然会未战先输,战斗力压根儿就无从谈起!
具体到眼前的态势,高欢在失望之余又看到一点希望。无论这些人出于什么目的堵在自家门口,他们的初衷和诉求是不是该由自己给予满足,对他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些即将成为自己下属的官兵,身体里还有没有一点血性。四五十现役镇兵,面对二十多家丁护院的敌视性围堵,尽管手里没有武器,尽管当面是他们未来的长官,如果不敢表达愤怒,那就说明他们是一群废物,不值得自己同情。
如果纯粹从好恶出发,针对如此废物,高欢的结论是爱死不死!他不是菩萨。即便他是菩萨,那也是要度化可度之人!也许一顿乱棍将这些人打将出去,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于法于礼,于情于理,他都站得住脚,不怕别人构陷。
所幸他们当中还有人敢骂骂咧咧,所幸三位队主还敢给自己脸色看,敢瞪着眼睛表达愤怒,这就够了。其他枝枝叉叉的不足之处,等自己上任后斧正不迟。如此,他轻轻拍了拍娄三的肩膀,让他闪到一边,并语气鄙夷的说:“张牙舞爪的,也不怕人笑话。”
娄三听姑爷如此说,舔着脸笑笑,精神立刻放松下来。本来他也没把这些难民一样的镇兵放在眼里,做做样子的事。既然姑爷不当真,自己当然更不会当真。他将狼牙棒“当啷”一声戳在地上,冲着房上地下的护院们摆摆手。众护院立刻弓箭放低,弩机斜下方指向地面,钢刀怀抱,其他重武器则立在地上,攥在手里。虽然不再指向包围圈中的镇兵,却也没有完全放松警惕。这样的处理方式赢得了高欢的好评。他很隐晦的给了娄三一个暗赞,转而对三位队主说:“你们是怎么来的?”
王伟率先回答道:“骑马来的。”
“马呢?”
“被狱队尉景挡在南门外不让进城,声称在查案子。据说是一幢负责南门值守的两名镇兵昨天失踪了。”羽弗墩接话道。
高欢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问起叔孙敖现在的下落。羽弗墩说叔孙敖可能在一幢的军营里,他不敢确定。
一幢就驻扎在镇城西南角,与镇军府的子城隔河相望,离高欢家二三百步的距离。名誉上由娄昭君负责的孤儿院借宿的就是一幢的闲置营房。
这些年,幢主一直由镇将兼任。段长离任后,叔孙睿司马临时代理幢主。前几天叔孙睿大权独揽,调整和任命了亲侄子叔孙敖和十八仗远的外甥高欢的职务。理论上讲,正月十六,新旧幢主进行职务交接后才算程序终结。现在看来,这位军司马回洛阳前,应该是命令自己的亲侄子叔孙敖提前接管一幢幢主职务,防止诺大一个军镇真的放空。对于高欢,军司马的政策很宽,允许他正月十六上任。如此不合军规的做法,究竟是忙中出错,将错就错,还是军纪废弛,军司马乾纲独断,懒得照章办事?抑或是故意挖了一个大坑等着高欢去跳?
没那个必要吧?说好了交换的。高欢想起前几天和军司马叔孙睿的利益交换,暗自揣摩其用心。但是,摆在他面前的状况实在不能乐观,难免心生疑窦。
“每月负责拉运军需的是谁?为什么这个月不能按时拉运补给?另外,幢里为何没有军需储备?一直都是这样的吗?”高欢一连串的问题提出,三位队主互看一眼,不知该如何作答。
王伟看了看一旁始终不说话的甄骏说:“老三,你和裤子关系好,情况也比较清楚,你给高幢主说说。”
王伟口中的裤子就是三幢的军需官,姓库名斯楞,军中兄弟起绰号“裤子”。所谓“老三”的称谓,也是三幢中的三位队主按照排名习惯称呼。称王伟老大,羽弗墩老二,甄骏自然是老三。
甄骏看了一眼高欢,鼓足勇气说:“负责军需的库斯楞已经来镇里等了三天了,因为没有幢主的印鉴,镇军仓曹胡麻子拒绝发送粮秣肉蔬。昨天派人捎话,说是胡麻子说了,没有幢主加盖印鉴的提货手续,绝对不可能从他那里领走一粒粮食。裤子……呃……库斯楞去找叔孙幢主。幢主说他已经不管三幢的事了,让库斯楞找高幢主出面调停粮秣事宜。裤子说,高幢主还未到任,不可能出具相应手续……结果被幢主下令抽了二十鞭子,这才派人捎话回去,问我们怎么办。”说到这里,甄骏低下头来,显得有些憋闷。
高欢仔细琢磨甄骏的话,感觉他不像是演戏给自己看。如此说来,这一切就是叔孙敖刻意针对自己使出的小手段。为什么?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什么要针对自己?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他妈招谁惹谁了!三四百人的一幢军队,居然没有几个月的储备粮秣,这不是等着兵卒哗变吗?哪有这样带兵的?虽说这些兵卒绝大部分是军户,到了服役年龄,每家每户的男丁都要有人服兵役。但是,当兵吃粮乃天经地义,哪朝哪代也不敢少了军粮。庶民百姓饿死多少会引起暴乱不敢说,当兵的三天不给饭吃试试。红刀子进,白刀子出那是妥妥的。叔孙敖啊叔孙敖,你可真是狗胆包天。为了给后任找点麻烦,居然敢无理推诿,不签发军需命令,真个是厕所里打哈气——想死(屎)了!
“你们确定叔孙幢主离开前,没有签发拉送给养的命令?”高欢还是不太相信会有如此不知死活的军官,故而追问一句。
“如果有,吾等还能冒着违反军纪的危险前来找高幢主做主吗?”甄骏说。
羽弗墩补充道:“您也看见了,弟兄们没有带兵刃。只身前来,就是想证明我们没有恶意,更不是要挟长官。只求高幢主能想想办法,让我们能吃上饭,哪怕临时借一些粮食。”
王伟恭维道:“听说您……听说您宅心仁厚,爱兵如子。包括镇里的贫困镇民,大多受您恩惠,年前分到了足够裹腹的精米白面。就连乞丐都有吃有喝,能过一个温饱的年。幢主,据说您将在正月十六正是接管三幢军务。事已至此,兄弟们只能恳求您大发善心,解三百八十位兄弟的饥饿之苦了。……不怕您听了不快,最晚明天,如果还没有军粮运回去,三幢的兄弟可就真的散了。我们这些人作为代表,不想追究该谁来负责,但饿着肚子值守,神仙怕也做不到。所以,幢主虽然没有到任,但我们也只能指望您出手相助了。”
王伟的话说的真诚,但威胁的意味甚浓。说白了,事已至此,是不是你高欢的责任,你也要暂时负起这个责任来。否则,大年三十,近四百兵卒就会分崩离析。至于这些人逃散之后会杀人放火,还是干点其他什么事,那只能合理想象了。
高欢冷眼盯着三位队主看了良久后说:“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