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老队主高欢的秘密委托,穆狄十月初从和顺酒楼不辞而别。单人独马齐眉棍,一路向南而去。没和锦娘女掌柜打招呼,不是他不懂礼貌,实在是老队主叮嘱不许对任何人说起他的去向,包括家里人。其实高欢当时也不知道该指派他去哪里。大概给了一个范围,去找几个会炼制丹药的道士,并设法把人请来。
对于道观寺庙之类的去处,高欢的脑海里大多是后世的旅游知识。诸如少林寺、悬空寺、灵隐寺、白马寺,回龙观、三清观、中岳祠之类的。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不管哪朝哪代,佛道二教的修行之地必然是中原地区最多,晋冀鲁豫为首选。出了关外以后的广袤土地上,即便有几座像样的寺院庙祠,也因为规模小,建筑简陋而留不住人。里面或许有几个学业不精,道行肤浅的饿得半死的和尚道士混日子,又或许有零星几个游方道士骗吃骗喝。想找到真正有化学知识,精通阴阳五行,易经八卦的世外高人基本不可能。怀朔镇的红佛寺就算不错的佛教场所了,也只留得住一个骷髅一样的老和尚。其他人口稀少,经济匮乏的地区可想而知。难怪天竺僧人有事没事修练“辟谷神功”,想必是经常饿肚子的缘故吧。
领受了老队主的重托,穆狄单人独马出去两个来月。终于不负使命,在年前的最后两天回到阔别已久的怀朔镇。并且领回一位看上去有些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假装心甘情愿的无尘道人。
高欢本就是一个眨眼眉毛动,心动主意来的人。窥斑见豹,察微知著的本事向来异于常人。但他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从老道进门开始,他所有的表演都有一个恒定的线条,那就是根本没把老道当做外人来看。宾至如归,说的就是这种陌生的氛围。
当然,针对穆狄的情感也是真实的流露。看着他双手虎口处冻裂的一道道口子,看着他原本俊俏的脸颊被西风吹出的细碎裂纹,高欢的心里除了温暖,还有那么一点疼惜,更有一些无法言说的惭愧。毕竟当初和穆狄说起这事时,碍于老长官的面子和情份,穆狄二话不说,回家安顿了一声就踏上了行程。这份不讲任何代价的战友情和信任感,真的不能用金银珠宝来衡量。
“道长,请茶。”情绪恢复正常后,高欢态度谦和的为无尘敬茶。
“谢过高居士。”无尘将手中的佛尘搁在茶几上,微微起身,以示恭敬。
高欢顺手也递给穆狄一杯后问无尘:“道长的修身之处选在何地?”
无尘道人轻啜一口茶水后答道:“嵩山中岳庙。”
高欢自言自语轻轻念叨:“嵩山少林寺……够远的。”
无尘道人纠正道:“是嵩山中岳庙,不是嵩山少林寺。中岳庙建在太室山,少林寺建在少室山,不是一个地方,高居士弄混了。”
高欢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道:“呃呃……知道知道,嵩山中岳庙嘛!前身应该是太室祠,始建于秦代。传说汉武帝祭祀太室山时,随行百官好像听到山里有声音呼喊‘万岁……万岁……’。有人将此等奇妙的现象奏禀汉武帝。武帝听后,龙颜大悦,随即下令让祠官在此增建太室神祠,并严禁砍伐山上的树木。太室山也被汉武帝封为嵩高山,简称嵩山。至于少林寺,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太和十九年(495年),文帝为安置天竺高僧跋陀尊者在少室山敕建了少林寺。至今不过二十五年光景,哪能与经历五百年风雨的中岳庙相提并论。对吧?”北魏时,佛道两家相互斗争的你死我活,高欢自不能在道士面前说和尚的好。
无尘道人愣了一下,惊异的看了看高欢道:“高居士博学广记,学识渊博。我教太上老君圣曰:“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不规于牖,以知天道。其出也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弗为而成。看来,令弟穆狄没有诓骗贫道!”
高欢道:“惭愧惭愧,仅仅知晓一个典故来历而已,道长谬赞了。”
无尘道:“非也非也!令弟一路对高居士大加赞赏,言必称欢哥如何如何。并多次说起高居士对道家学说甚为推崇,而且颇有研究,不知真假?”
高欢瞅了一眼被揭了老底的穆狄,暗责一声小兔崽子,这不是没事找事嘛!哥哥什么时候研究过道家学说了?你不能为了把人诓骗而来,拿哥哥做挡箭牌嘛!话说回来,穆狄估计也是情非得已才出此下策。否则,无尘断不可能从嵩山那种四季如春的地方,来到这四季刮风的塞北之地。既然无尘挤兑到眼前了,不在他面前拽几句老子的道德经之类的,显得咱没文化不是?更重要的是,承认自己对道家学说一无所知,相当于承认穆老二在说谎。同时也间接的证明我这个做大哥的人品欠佳,心术不正,欺世盗名,包藏祸心。让他有了这样的认识,接下来的计划就很难进行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此为老子《道德经》第一章也。第二章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第三章……”
无尘本来假装客气,实则不悦的老脸上顿时神采飞扬。他是没想到,这等人迹罕至的苦寒之地,有一位军中小卒居然能熟记老君的《道德经》全文,太意外了!没等高欢继续往下背诵,无尘打断道:“高居士能背诵全文?”
高欢也故意臭屁的答道:“然也!”
无尘更加兴奋道:“可能对老君圣经全文内含予以详解?”
高欢扒拉了一下短髭,继续臭屁道:“解读的也许不够精准,但也八九不离十。”
“妙哉妙哉!贫道与高君巧遇,犹如伯牙相逢子期。知音虽难觅,毕竟古有之。哈哈哈……幸甚幸甚!”
“所幸亦然,高某也有此感。”
见两人终于说到一块儿了,心里七上八下的穆狄终于踏实了,便也不无得意的插话道:“无尘,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早说了我哥不是一般人。普天之下,万事万物,就没有我哥不知道的。你还说我吹牛。现在信了吧?”
一直没有和穆狄心心相印的无尘,此刻冲他翻了个白眼道:“你若能有令兄半点学识,贫道也不至于和你纠缠三日。”
高欢狐疑的看向两人,不知他俩打的什么哑谜。
无尘道人眼神幽怨,一副不愿意提起往事的样子。穆狄则不好意思的抱拳拱手赔礼道:“无尘,也不能全怪我。你当时若是痛快答应,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对不对?”
听穆狄如此说法,高欢更迷惑了。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穆狄这才把自己从怀朔镇出发以后,直到与无尘相遇的经过粗略的说了一遍。无尘做了必要的补充。如此,一个叙述,一个帮腔,语言逐渐形成画面,并在高欢的脑海中结构成一个完整的小品故事。
关于一路上的风餐露宿,千里走单骑过程就不赘述了。单说二十多天以后,穆狄终于在嵩山脚下打听到一座有道士会炼丹药的庙宇所在,便风风火火的直奔中岳庙而去。岂知行到半山腰,却被一位老道拦下了,说死说活不让他上去。
穆狄不明白这位杂毛老道为何要阻止自己上山。寺庙道观不都是欢迎香客供奉的嘛,怎么偏偏自己眼见山门而不得进?
其实就是一场误会。无尘那天正在山里寻找炼丹所需的材料,冷不丁看见一位胡人装扮的汉子骑着马直奔中岳庙而来。理论上说,孝文帝迁都洛阳不过二十来年,俗家庶民也没有完全接受鲜卑人的统治,何况躲进深山的道人。加之拓跋朝廷对佛教的扶持力度明显加大,道教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心里的不舒服在所难免。穆狄又是北人胡族装扮,谁知他进入中岳庙是何居心?故而,一心维护本教安全的无尘,便毫不客气的拦住了莽撞的穆狄。
再说穆狄这边。好容易打听到嵩山中岳庙有懂炼丹术的道士,一门心思要完成老队主交给的任务,力争赶在年前回到怀朔镇交差,却被人拦在半山腰寸步不能前进。好说歹说,对方就是不听。一怒之下,抽出齐眉棍对着无尘就是一棍。不料,早有准备的无尘也不是善茬。一柄佛尘甩出去,像千万条钢丝刺向目的的眼睛。一道一俗,一棍一佛尘,从正午打到日落,谁也没有战胜谁。穆狄是一定要上山,无尘是就怕他上山。两人犟在一处,谁也不愿离开。打累了歇会儿,歇够了再打。
穆狄身上带有干粮,歇息时还给无尘分食一些烧饼干肉。打架这种事,无论怎么小心,轻微伤痕总是难免。无尘没有干粮,但褡裢里各种药材不少,当然也要为穆狄治伤。就这样,吃饱喝足歇够,两人第二天照打不误。直到第三天,始终难分伯仲。无尘也慢慢觉得穆狄不像是心怀叵测的坏人,便停下攻势问他究竟来中岳庙有何目的。穆狄也心平气和的说明来意。
后来,无尘亲自带路引领穆狄进去面见师傅,并将穆狄的来意禀告清楚。得知穆狄来自西北方向三千里外,已经多时不怎么睁眼的师傅,忽然睁开眼盯着穆狄审视良久,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别人听不懂的话:“终是来了,天意不可违啊!”随即令无尘随穆狄北上,一切听那人的吩咐。
事情的原委就是如此。
听穆狄叙述这段过程,高欢无所谓的听着。当无尘补充说师傅让他无条件服从那人时,高欢忽然心中一凛,手心里居然沁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