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无意中说出杨侃的来历,而且有些事才刚刚着手酝酿,高欢便一语道破。如此,怎能不让杨侃汗毛倒竖,锦娘花容失色?同一阵营的刘贵也吃惊不小。大家都是眨眼眉毛动的聪明人,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能耐都有,只不过得出的结论有差异而已。除高欢这个当事人之外,别看长孙尚年龄小,城府极深。尽管他的内心惊雷滚滚,自诩见惯了大风大浪,此时也不免浑身发毛,打起小心来。
高欢责怪自己节外生枝,没事说着些干啥。
长孙尚则在想,自己只介绍过杨侃的姓名,并没有过多余的背景流露,他是怎么知道杨士真的来历?更何况杨侃刚刚出仕不久,且身处汝南。既不是名动天下的大家,也不是朝野文明的鸿儒,他高欢何以轻描淡写就能道出其身份来历?刚开始他盛赞杨侃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自己还以为他不过是随口恭维而已。现在看来,他应该早知道杨侃乃何许人也。一种可能,杨侃这两天自以为是的秘密调查,其实高欢早有觉察。他只是按兵不动,反过来对杨侃进行查证。其次是杨侃从汝南出发时,有人提前告知了高欢。还有一种可能是怀朔镇有人知道杨侃的来历。最后一种就是高欢真的能掐会算。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他可以知道杨侃的姓名,但绝不会知道他的来历。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他应该在汝南有信息渠道。或者预先布下的暗桩。或者有往来运输的商队为他提供消息。再或者是与杨侃同行之人无意中认识杨侃,恰好在这两天之内给他提供了这个消息。
如果是第三种可能,只能是怀朔镇有杨侃的同乡,或是高欢的手下,或者是他的耳目,或者其他什么关系。但是,这些巧合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一是知道高欢在调查杨侃。二是限定在两天之内。
如果他能掐会算,那便是姜尚再世,武王重生了。世上真有那种神乎其神的半仙之人吗?
仔细琢磨,每一种可能都微乎其微。长孙尚感觉晕晕乎乎的,一个头两个大!
不管了,总之这是一个危险人物。要么为我所用,要么设法毁了他。根据他今晚表现出来的态度看,此人对皇家没有半点敬畏之心,对勋贵世家毫无亲善之意,满嘴的利益交换。先前皇甫已经暗示他,杨钧即将到任怀朔镇将。这既是威慑,也是一种拉拢手段。但他不为所动,该骂就骂,该打就打。既不接受拉拢,又不在乎威慑。如此有恃无恐,他的底气何在?
现下朝野上下,人人恨不能把自己装扮成满腹经纶,心有锦绣的文人士子、儒学大家形象。他却丝毫不愿意贴上这个标签,甚至有些刻意往商贾之流里混迹的意思。这又是为什么?欲盖弥彰,还是有志于商贾贱业?倘若是欲盖弥彰,那么他不想让人知道的隐秘是什么?……不对不对,他刚才要和自己共勉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的?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这不就是说,只要有足够的金钱作保障,他可以做任何事,包括起兵造反?嘶……
有了这个念头以后,长孙尚的瞳孔下意识的迅速收缩,眼睛随即也眯成一条细缝。灯光下,虽看不到他眼底深处狼一样的阴狠,但他双手十字交叉,大拇指高速转动的习惯性动作,还是有人看出些端倪来。
高欢将几人的表现尽收眼底,但他不想太过在乎他们的想法。既然已经说出去了,那就随他吧,爱咋咋的。于是主动打破沉闷说:“长孙公子,不如我们双方合作,让华北贸易商行的货币代替太和五铢钱在大魏境内自由流通。这件事若能做成,既解决了你想要的江山稳固,也使我们的商行能走出怀朔镇这个弹丸之地。一旦有了全国统一的货币,不仅可以降低生产成本,减轻民众负担,而且能加快商品流动,增加朝廷赋税。如此利国利民,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伟大事业,难道不值得长孙公子试一试?”
长孙尚依然眯着眼睛,盯着高欢看了好久。看着高欢上下翻飞的两片嘴唇像两片刀锋似的,斯拉斯拉的在他心尖上削肉,忽然有种被高欢算计了的感觉。明白了这点之后,他嘴角一咧说道:“高兄,高函使,华北贸易商行董事长。请把所有华丽的外衣剥去,说出你的真实目的。”
听长孙尚如此说,高欢也有点佩服这个胖家伙了。虽出身皇族,理论上来讲该是一个双手不沾阳春水,分不清麦苗和韭菜区别的纨绔子。可他偏偏城府很深,意志坚定,见识广泛,主意很正的家伙,真不好忽悠。
没办法,强攻不行,迂回再攻,不信你是天纵奇才。于是笑笑说:“有两个错误认知我需要给你指出来。第一,千方百计引诱我前来的是你,所以不存在我花言巧语,欲盖弥彰一说。其二,重新确立太和五铢钱的国家信誉几乎不可能实现。倒不如重打锣鼓重开张,新建立一套货币供应体系。我喜欢买卖公平,算计的就是利益。不划算的买卖,我不愿浪费精力。所以,你我合作,成本最低,收益却最大。对国家,对民众,对朝廷,对官吏,皆有好处,为何不作为?”
“假话!你若真做如此想,把铸币技术无偿捐献给朝廷。由皇上下诏,尚书府进行全国统一的货币发行不就行了?何必惺惺作态,自诩为国为民?”杨侃插话道。
这话说的很无理。并不是杨侃心术不正,恰恰相反,他是心术太正了。杨侃心里,每一位大魏子民都应该把自己献给国家。他的心目中,朝廷和国家等同。
而高欢心里,国家和朝廷不是同一个概念。朝廷只是一个统治集团,国家才是每个子民的母亲。如果现在这个朝廷能同心同德,清除积弊,为这个国家的长治久安,人民幸福而竭尽全力的出点子、想办法,别说一个小小知识产权,搭上他这条命又能如何?上辈子活了六十岁,这辈子难道能活六千岁不成?母慈子孝,人伦大道!老娘身体康健,儿女才能安心地做其他事;老娘快快乐乐,儿女才能远行。现在娘病了,一帮兄弟吵吵着该谁来护理,谁该出钱,甚至把娘最后的一点养老钱都私下分了。儿女们做得出,躺在病床上的娘该做何想?
想到这里,高欢忽然心情莫名其妙的恶劣起来,针对杨侃的话同样很冲:“杨兄,你我初次见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对你本人的人品学识,高欢甚为钦佩。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诫一句杨兄,你读书读傻了吧?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高某很钦佩这样的人生境界,我本人也十分推崇这样的人品。但是,请注意我的转折。但是,我把铸币技术无偿捐献给朝廷,你们能保证新的货币正常流通吗?”
对于高欢的一套说辞,内心来讲,杨侃已经不忿多时了。些许奇淫技巧,商贾小道,能够拿来帮助朝廷治理地方,不啻是一记善意良方。如果就此拿一把,要挟公子,高欢不仅人品堪忧,用心也非常险恶。于是,杨侃愠怒的说:“君子九思,见得思义。高兄口口声声利益交换,将黄白之物视为天下至尊。言必称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用你的话说,商品皆有价值,思想知识也能用来交换。那么请问,圣人之道价值几许,先哲著作能换几个糟钱?忠君爱民,以身许国,乃吾辈读书之人的品德所系,志向所追。高兄的所作所为,终将毁了自己,也会坏了大魏淳朴的民风士气。”
针对杨侃这类的腐儒,高欢不想和他争辩。即便想争辩,他也自觉争不过满腹经纶的杨侃。但他也不能一句话不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冲着杨侃说:“我一再声明,对于杨兄这样的高洁之士,高某毫无轻薄之意。但是,请再次记住我的转折。但是,独善其身没问题,兼善天下问题就大了。你若主政一方,每一个政令都事关万千黎庶的生死存亡,些许不能理想主义。太和五铢钱开始发行之时,相信满朝文武都不希望它混乱不堪,粗制滥造,祸国殃民。那么,何以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换一个新版钱币,就能改变朝堂之上的闭目塞听,官商之间的相互勾连,王公贵族的保护主义,地方政府的懒政怠政吗?我把它交给你们,不出三个月,就会有仿制品出来扰乱市场。到时候怎么办?任意放纵,还是重新再版?朝廷有多少钱可以来回折腾?什么叫忠君爱民?哪位君王希望五铢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难道这一切,不是在口口声声忠君爱民者眼皮底下成灾的吗?爱民了吗?害民才是事实。你们这些清流士子可以视金钱如粪土。一袭布衣,半碗糙饭,手捧圣贤书,自命比人清高!去你娘的清高!有本事,你们光着屁股去山里摘野果去吃!”
高欢的一句粗话,惊得锦娘小女子杏眼圆睁。她不敢相信他会当着自己的面口出污言秽语。
已经有些情绪失控的高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高声量继续道:“杨兄喜欢将圣人之言奉为圭臬。那么我倒想请问,古往今来,哪位圣贤教导你们这些饱读圣贤之书的谦谦君子,可以清高到不食人间烟火?《管子·牧民》所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庶民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也学君子啃树皮吗?读书治世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天下太平,仓廪殷实吗?否则,要那么多士子干什么,沤粪啊?口口声声士农工商,商贾被称之为贱业。高某以为,国家兴亡,百业不可轻贱。庶民百姓,君王不可蔑视。国之未来,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三者不可偏废。好好的手工业,被你们定性为奇淫技巧;好好的商贸业,被你们说成是卑贱之业。卧槽他二大爷!大魏王朝世世代代都要靠抢劫掠夺过日子啊?……你们别那么看着我!满朝文武,蝇营狗苟,有几人真正为大魏三千万庶民着想过?长孙尚,你不是可以直达天听嘛?那好,就把我这个庶民小卒的话转达给那些庙堂之上的大人们。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孟子告齐宣王: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现场一片宁静,谁也不说话了。
高欢喝了口水,心情有些沮丧。原本谋划好好谈笔买卖,硬逼自己扯这些闲淡,真他吗扫兴。
杨侃感觉晕晕乎乎的,仿佛心里一直以来的坚持不那么牢靠了。
刘贵是彻底被自己这位兄弟征服了。娘那个腿儿!甭管有没有道理,单凭这一通慷慨陈词,足够舒爽了。小函使怎么了,不照样把你们灭得灰溜溜的?
锦娘的小心思现在谁也猜不到,连她自己也猜不到。
长孙尚终于说话了:“高兄别激动。你与杨兄观点不同,但都有一颗赤子之心。相比较你我合作,我更倾向于你出仕为官。登高才能望远!小小的怀朔镇,让明珠蒙尘,实在可惜。高兄再考虑考虑。”
高欢意兴阑珊的说:“高某不是那种不识抬举之人,也知道长孙公子的一番好意,更有一番爱惜之心。还是那句话,与其尸位素餐,不如干点实事。忠君爱民,从我做起。我不是朝廷命官,只能力所能及的以一个庶民小卒的力量,尽量改善身边人的境遇。如果长孙公子真心为这个国家好,那就设法去疏通各种阻碍,让华北贸易商行发行的货币在大魏全境合法流通。如果还有顾虑,那就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